“咋管?”代管家脸上闪过异样,像在掂量哪些话能说,“大公子白日里泼洒得很,心思也活络,可到了夜里……要极熟极安心的环境才能睡着。有时……得有人守在边上,说几句话,或让他有个抓靠……就像……哄小孩子似的。”
李璟岱站在原地没动。
过了不知多久,他听见代管家又说了一句“请”,适才回神转过身登上三楼。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丝绒地毯上,像踩在软绵的云里,却又无端觉得硌得慌。
阿晏需要人哄着,才能睡?
唐家老宅里老管家和唐晏顷的对话突然在脑中清晰。
那个司机,像是特定的隐秘。
房门在身后低声合上,卧室里空旷得很,家具全都陷在阴影里,中央空调的嗡鸣成了唯一的声息。
他不知不觉走到落地窗前,窗外没有月亮,只有几盏庭院灯孤伶伶亮着,光落在停机坪上,拓出片空旷的白。视线落在那片白,指尖攥着窗幔,在这片静默里认真思考一个问题。
阿晏缺乏安全感吗?
为什么呢?
与人共枕这种事……像他们这样家庭出生的孩子,从小就不允许对侍佣产生依赖心理。
李璟岱彻夜也没将这件事想出头绪。
次日书房中的窗开着,将庭院草木香卷进他鼻腔,他坐在桌前,面前摊着唐晏顷的习题册。
向量图正待解到关键处,桌腿突然一震。
“岱岱,”唐晏顷窝在对面沙发里,抱着一碗紫晶葡萄干,一粒粒往嘴里送,催促声含着软绵绵的糯,“你写呀。”他纤长的手指捏着小金叉子戳果脯,头都没抬。
“这不写着呢么。”李璟岱回神清了清嗓,目光迅速落回习题,“下一题,已知……”
过不多时,“啪!”又是精准的一脚。
“怎么老走神?你的魂儿被妖怪吃掉啦?”唐晏顷抬起眼,那双天生明亮的琥珀乜过来,像能穿透表象,剥开精心垒筑的墙。
李璟岱摸了摸鼻梁:“你念太快了,慢点儿。”
唐晏顷蜷进沙发,细白脚踝悬在空中轻晃出优雅轨迹,蹭过李璟岱的裤管,方才踹桌的那只脚裹着白袜“嗖”地钻回夏凉毯里,慢悠悠重复念出上一题答案。
书房门被推开,侍佣来送下午茶,李璟岱的目光瞥过去。
这不是昨夜的司机么?
某些联想像毒蛇绑缠上来,他别开脸,低咳出声:“咳咳——”
那人面颊“腾”地红透,将银盘上慕斯蛋糕和红茶放至唐晏顷身前矮几,又将绿豆糕和杏仁露放到李璟岱手边,逃也似的退出门。
“噗——”唐晏顷看了看人逃走的背影,又侧头看李璟岱,笑得眉眼弯弯,梨涡浅浅,卧蚕盛了蜜糖,“你吓人家干嘛?”
“我没吓他。”李璟岱端起杏仁露灌了一大口,甜腻的滋味堵在胸口让他险些噎住。
唐晏顷仍是笑着:“哦。”那“哦”字拖长了尾音。
“他到底是司机,还是侍佣?”李璟岱捏着钢笔的指节泛白,视线落在茶碟的倒影上。倒影里有唐晏顷的半张脸,嘴角沾着点奶油,如同偷吃得逞的猫。
他不接话,李璟岱疑惑抬眉,看见少年正伸手用指腹擦掉那点雪白,指尖滑过唇角。
笔尖“噗”地戳破了纸页。
李璟岱背脊僵硬,忽听唐晏顷低笑着答了。
“看他不知道先给你上茶点。你说呢?不过,好可惜啊,我们身边的人,年年要换,总是不能长久……”
李璟岱笔下是函数曲线,脑中光怪陆离。
唐晏顷像是察觉了那份心不在焉,也或许只是自己有些无聊了。李璟岱听到他放下茶杯,蹦下沙发,径直走向角落画案,眼底余光见他铺开一张古法宣纸,挪镇纸,调墨碟,动作行云流水。
“接着念题。”
“这道,微积分……”
墨香在阳光下浮游,绕着李璟岱佯作的镇定,他的目光却管不住,总流连于唐晏顷作画的姿态。
少年颈侧滑落的碎发拂过耳廓,衬衫袖口整齐排列着的三颗珍珠纽扣,正随挥毫动作反折出丝丝缕缕清影,那清影又被真丝领带上的宝石领带夹回馈神秘幽蓝,与他金色眼眸相映成趣。
“专心写你的。”唐晏顷目光锁在宣纸上,笔走龙蛇送出遒劲竹枝。
李璟岱垂眼,觉得口发干,灌下去两口龙井,味已淡了。
不知过了多久,唐晏顷在冰裂纹笔洗里慢条斯理地洗着笔,水滴溅落在池中叮咚脆响。
“怎么,”他语调闲适,聊云卷云舒,“有话就讲,平时不是挺能说的么?”
唐晏顷是敏锐猎手,一丝异样都瞒不过那双眼睛。
李璟岱一滞。
他想起曾经写雨的作文,雨滴滑落的速度被两人以同样的慢放视角捕捉,神佛用奇异的方式对他宣告,他们是世上心意相通的同类。
而这共鸣,此刻却成了无形的砝码。
他出了片刻神,才说:“阿晏,昨晚,你那个司机……”
唐晏顷蘸墨的手顿在半空,旋即落下,继续在宣纸上描摹。
当李璟岱以为不能听到任何回答时,却见少年俏皮地挑了一下眉,似笑非笑地反问:“岱岱啊,你是不是偷偷跟人谈恋爱了?”
李璟岱耳根瞬间烧起:“哪有!”
他想不通话题是在哪里开始拐向了这一点,更甚至觉得前后衔接不上,但他马上就将司机的事抛诸脑后,生怕自己心里装着的那些东西被唐晏顷知道。
可唐晏顷去哪里知道啊?
数日相处每个细节都在脑海涌现,窗户没关,外面的蝉声倏地开始闹了,和那些细节一起吵嚷起来。
唐晏顷慢悠悠作画,将眼帘垂下去,一束午后阳光斜倒在他和画案之间,调侃道:“别让家里知道哦。”
“都说了,没有的事儿!”李璟岱慌乱解释道:“没处对象!”
“那你……”唐晏顷拉长调子,笔尖悠悠一转,在纸空白处扫过,“急着问我司机做什么呢?”
“啪!”李璟岱手上的钢笔尖戳透作业本,墨迹晕染成一团黑污。他咬着后槽牙:“别瞎说!”
话音一落他才突然反应过来刚才唐晏顷说了点什么,整个人都被那些微妙的联想震得发懵。
“哟,真急啦?”唐晏顷放下毛笔,笑吟吟看他,像极恶作剧得逞的坏狐狸,“我随便说说嘛。”
空气静默几秒。
李璟岱慢慢就回过味来,唐晏顷的好奇心远胜于他,会去琢磨禁忌边界。可他应该怎么说,说唐晏顷还小?可他从十三四岁走过来,彼时最不愿听的就是“还小”。
苦思一阵,他最终低声开口,带着年长几岁的忧虑:“阿晏。你在外面上学倒好说,在家留神,别让阿姨知道。和侍佣扯不清的话……”
唐晏顷重新拈起那支紫毫,笔尖在饱满的翠色上一旋一顿,宣纸上竹叶如刀。他勾唇,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接下来,话题被拐向《周易》和《孟子》。唐晏顷的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论起阴阳与本心。言辞轻松,没有调笑,只有对存在的理解和独有的通透。
“……所以呢,阴阳相感,虽有其常,但人心所向,亦是乾坤一部分。”唐晏顷手中毛笔在镇纸上一搁,抬眼望向李璟岱,眼里盛满光芒,“你过来看。”
李璟岱依言起身,站到画案旁,画尚未干透。
浓墨勾勒嶙峋怪石为骨,层层点染的青翠竹叶生发于石罅之间,迎着劲风招展,姿态倔强。怪石下方,几只水墨大雁振翅欲飞,姿态各异。远处山色如黛,一派生机盎然。
“这竹子生得妙,”李璟岱视线扫过那些形态各异的雁,“意趣也不错。有《枯木怪石图》的风骨,但又自成魂腔。”
唐晏顷唇角弯起,移开镇纸,双手熟练地捏住画纸两端,将整幅画颠倒过来,动作轻盈洒脱,带起的微风和墨香拂过李璟岱的下颌。
“现在呢?”
李璟岱霎时屏住呼吸。
那横亘的怪石瞬间化作层叠险峻的山岩峭壁,挺直向上的墨竹倒悬而生,振翅的飞雁赫然变成了水面倒影,阳光从画纸背面穿透,墨色浓淡交织,原本的生机盎然,勃发出更令人心悸的生命力,倒悬的竹枝,依旧在“风”中摇曳生姿,根系牢牢抓住“峭壁”。
李璟岱的心跳声和窗外骤然喧嚣的蝉鸣在耳中撞击。
这些竹!
他嗓子发紧。
唐晏顷看着他愣神的样子,伸手拽了拽他的小臂,笑声清朗:“岱岱?傻了么?”
“你……”李璟岱唇角激荡着豁然开朗的震动,“你是想说,万事万物,换个角度看,乾坤翻转……”
窗外蝉鸣声大肆崛起,如浪涛叠丈,千帆掀潮。
唐晏顷收回手,姿态潇洒得像风中劲竹,在浪潮声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对啊,”他的语气轻松又笃定,“颠倒自然,翻转乾坤,那又如何?”
李璟岱大怔,见少年的笑容在午后的阳光里灿烂得近乎让人目眩。
“我看这倒着长的竹子,比正着的时候……”唐晏顷压轻声音,分享密语:“更有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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