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描淡写地将一场精心赔罪定义为“噪音”与“小事”,从容姿态反衬得对方愈发窘迫。
“年轻人火气盛,说开便无事!”沈老适时朗声一笑,打破尴尬,他起身挥开沈钰的搀扶,“带小郭去后头转转。”
沈钰拉着扫兴的人走了,沈老拄着拐杖:“小少爷,阿岱,可有功夫赏脸喝茶?”
这里都是明白人,李璟岱点头,唐晏顷笑说荣幸备至,丁点看不出毁人藏品时的冷漠。
茶室幽静,与餐厅的富丽有所不同。
入内后,唐晏顷在雅致内敛间东张西望,摸过紫檀茶海光润,又去瞧博古架列茶具古玩。李璟岱跟在他的身边,与他偶尔小声交谈。郭兴自行坐在一边,沈老亲自沏茶,烫杯、纳茶、冲点、刮沫……动作熟稔。
茶香很快氤氲起来,驱散残余尴尬。
“这凤凰单丛,山韵特别,香气也霸道,但最考究功夫,”沈老倾茶入白瓷杯,声音温和,“水温差一点,时间不对,香涩就失衡了,白白浪费。就好比港岛各家做事,各有各法,但要行得远,总要找到大家都舒服的平衡点。郭司长,你说是不是?”
郭兴双手接茶:“沈公说的是。平衡二字,最是知易行难。”他呷了口茶,目光似无意扫过刚坐下的两个后生仔。
李璟岱正襟危坐,品茶不语。唐晏顷则微歪着头,望着茶海上袅袅白汽,仿佛对茶道美学很感兴趣。
沈老放下杯,看向李璟岱,笑容更和煦:“阿岱,听阿钰讲,你在东欧的新航线搞得风生水起?照烨好重你,后生可畏啊!我们这些老家伙当年闯海,可没这么大手笔。”
他提到了李璟岱的小叔李照烨,是知李氏长房势弱,让人斟酌答话。
李璟岱还没想好,唐晏顷忽然转过脸,眼神清亮,好奇地随口一问:“岱岱,你上次提的那个跨境贸易联盟构想,和郭司长这边沟通得顺利吗?要是能邀沈爷爷的船队来一起加入,那就更好了,对吧?”
茶室霎时寂静,唯闻煮水声滋滋作响。
沈老执壶的手一顿,随即恢复自然:“哦?跨境贸易联盟?老头子孤陋寡闻了。阿岱,方便详细讲讲?”
李璟岱心领神会,压下心头震动,与唐晏顷目光短暂交汇后,从容不迫地将那份构思缜密且利益格局清晰的蓝图娓娓道来。
沈老听着,手指轻叩茶桌,眼中欣赏之色愈浓。最终抚掌一笑:“好!格局够大,谋划周详!这事对港岛、对大家都利好!算我沈家一份!”
郭兴的笑容却淡了下去,眉心凝重地皱起。他放下茶杯,笑容里暗含抵触:“年轻人有魄力有理想,是好事。但理想终要落到实处,市场风高浪急,非纸上谈兵。很多现实困难,恐怕不是一腔热血能解决。”
按照李璟岱的蓝图来看,财储司原本与各世家间的暗箱红利要大幅锐减,沈老自然支持。郭兴不愿轻易被捆绑,可眼下自家不成器的儿子惹出大祸,他又要珍惜羽毛,亦不能明着拒绝,陷入两难。
李璟岱尚未回应,唐晏顷轻轻“咦”了一声,将众人视线都引过去。
他面上表情纯然疑惑:“岱岱,我忽然忘了,你上次说,是座头鲸的胃口大,还是虎鲸的胃口大来着?”
李璟岱心下明了,面上沉吟片刻。
“单打独斗,自是虎鲸凶猛。但座头鲸常协同作战,反而能获更丰厚长久的回报。”
郭兴脸上的笑容彻底收敛,目光深沉。他端杯又放,杯底与茶托轻碰,碰出他心中大浪。
唐家出了一位大才!小少爷只字不提海豚,却精准刺中他的权衡。
是独善其身,还是融入大局以求长远?
对方先是毁坏赔罪的名画,后是席间拒了当面致歉,接着点明“协同”与“长久”,这番勇和谋他不敢信是毛头小子的主意。加之唐李两家在内陆搅成一股绳,李氏长房虽然势弱,但幺房李照烨至今未婚,现下还放了手脚给侄子行事权,只怕有意打磨这年轻后生。
而沈老先是放任沈钰同李璟岱私下结交,今日更是直接表态看好,令他不得不重新掂量李璟岱前景。可惜,他家那个混账东西,怎就丢了沈钰这条线,成天和一群上不了台面的男人搅合,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时间一分一秒消逝,冲茶的泉水二度沸响,郭兴额汗已出,强作镇定,拿了手巾出来擦拭。
沈老洪亮一笑,冲散微妙紧张。
“郭司长,孩子们看得明白。大家伙把航道拓宽了清理干净,船才能跑得更稳更远,港岛这艘大船才能乘风破浪嘛!这杯茶,温度正好,滋味正醇,喝着都舒服嘛!”
郭兴看一眼气定神闲的沈老,又看向对面配合无间的两个后生,他心头淤积对唐李两家的艳羡,想起外面传言李璟岱的人在私下收集郭家那些隐晦事,更愤家中孩子不长进,得罪谁不好?偏惹上唐晏顷这样的人,让他此时进退维谷。
以孩子心性来看,能将沈老送的礼撕毁,若此事不成,只怕要成他最大绊脚石。
思来想去,他最终只得缓缓点头。
事情落定,窗外阳光愈发灿烂,又闲谈片刻,李璟岱说君子一诺千金,不日就将跨境贸易联盟合作书送上门,等沈老和郭兴签字,话罢笑着拉了唐晏顷起身告辞。
沈钰和郭少自小青梅竹马,两人不知绕到哪里去玩,郭兴憋闷,说自去寻人。沈老摆手,等他走了,亲自将李璟岱和唐晏顷送至廊下。
“小少爷,常来玩儿啊。”
唐晏顷吐舌,毫不见外地凑到沈老耳边,掩着唇悄声说了两句话。
沈老听完,笑得眼角褶子全皱在了一起,直说:“好好好,一定。”
司机把车开过了过来,李璟岱过去拉开车门,护着唐晏顷的头等人钻进车内。
车窗紧闭,隔绝了外界视线。唐晏顷望着窗外迅速后退的山景,嘴角噙着浅淡的愉悦,指尖在车窗边沿无意识地轻敲着,是《东方之珠》的弹法。
李璟岱见他神态轻松,心里猫抓似的刺挠,憋了半晌终是忍不住问:“刚才走的时候,你同沈公说了什么?”
唐晏顷目光斜视他:“想知道?”
“想知道。”李璟岱重重点了一下头。
沈老对唐晏顷的欣赏溢于言表,而唐氏的海外贸易大部分并不走港岛,两家有交际却鲜少走动。
近年来沈老年事已高,社交几乎都分给几房子嗣在操劳,反观唐氏掌家人唐天毓,是个事必躬亲的性子,沈家置宴若请,她几乎礼到人不到,要不是这次赶巧唐晏顷来港,哪里会见到沈老?
看沈老当时表情,说了“一定”这样的字眼,李璟岱猜是有什么约定,但具体是什么他想不出,唐晏顷思维极其活跃,虽不掩饰喜怒,可想法新颖,行事冲动易变,实在叫人难琢磨。
什么不能让他知道?
他想去捉唐晏顷的手,可又怕昨夜那一幕重演,语气便急了:“能告诉我吗?”
唐晏顷安安静静看了他几秒,眼睫垂下来,目光落在被牵握的手上,倏地抽手:“我偏偏不告诉你!”
说着将头转向窗外,哼起刚才没弹完的曲调,他不说,但李璟岱看到了他唇角的笑。
至少他不再生他的气了。
是真的不生气了,昨夜那几句,还真是气话。
李璟岱一直挺得笔直的脊背松弛下来,紧绷的弓卸了力。他眼角余光瞄过去,贪婪地汲取身旁人每一寸快乐。
他知道,这快乐源于天衣无缝的默契,源于他们今日联手赢下这一局。
天光云影里,唐晏顷笑得格外明媚。
唐晏顷与别人不同。
宾利驶回别院,尚未停稳,唐晏顷便解开安全带,问迎上来的人:“行李收拾好了?”
那司机点头:“都收拾好了。”
车内忽然寂静,李璟岱仿佛能听见自己被惊动的心跳。
“要回去了?”
能相处的时光总是匆忙而短暂,分别的时刻总是骤然间到来,让人常叹可惜。
怎么没能在唐晏顷在身边时,哄他分分秒秒都舒心。
李璟岱这样想着,垂头兀自有些懊恼。
“嗯,天晴啦。”唐晏顷推门下车,假期结束,他要立刻赶回内陆,“下次再来。”
李璟岱没有说任何不舍。
能多送一程,便多看一眼。
通往机场的路似乎比来时要短了许多。机场大厅永远人流熙攘,喧闹声包裹着每一个离别与重逢。
“年底,”李璟岱开口,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低沉,带出孤注一掷的承诺,“维港烟花汇演,我来安排位置。”
琥珀亮了亮。唐晏顷弯起唇角,干净的笑容晃了李璟岱的眼。
“好!我要最好的视角!”
登机广播清脆地响起,一遍遍催促乘客。唐晏顷朝他挥手,转身的动作干脆利落,一次也没有回头。
李璟岱是一块独自等候的礁石,他在原地站了很久,才缓缓转身,汇入反向的人流。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