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七像个极有经验的,他一边跟着李老爷往里走,一边拱手:“李先生,叨扰,叨扰!”
李老爷客气地还礼。
云梦紧随其后,想到胡七那个道行精深的样子,生憋着笑。
正厅青砖覆地,字画覆墙,古朴屏风边摆着半人高的大瓷瓶子,简素的天青色质地,牧童、烟雨、细柳,着色处增减相宜,赏心悦目。
云梦盯着那大瓷瓶子看了好久,她不懂瓷器的鉴赏,但直觉目之所及都挺合宜,主人的品味细微之处可见。
“这,这是严老……严道长?”胡七咽了咽口水,有些迟疑。
云梦正赏瓶子,听见胡七犹犹疑疑,生吞了“严老道”三个字,改口称“严道长”,便知事情必定与料想的不大一样,便转过身去……
厅里正中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个素衣长袍……少年。
……还是换成青年吧。云梦搓了搓手。
不然这一路她遇见的“少年”实在是太多了,先是在嘉善琴坊附近见到的牵怪物的白衣少年,接着便是在烧烤味中出现的疑似龙王儿子的逃犯少年,再就是眼前这个。
这一路她真是跟“少年”杠上了,一茬子没解决,又冒出来一茬子。
那“青年”生得极好看,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泠泠的,仿佛有泉水流过。他身上很有一股英气,即便穿着民国时期的长袍,也不似书生的气质,反给人一种陡然生畏的感觉。
他分明是含笑的,眉宇间释放的善意显而易见,可云梦却不敢直觑他的眼睛。
那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笑着,却令人本能地害怕。
从前她碰见过那么多的鬼狐精怪,从来没有哪一双眼睛,像今天这般,令她……惶恐。
他微笑着瞧了云梦好久。久到她感觉都快透不过气来了,冰冷,窒闷,好似死神擦过的触手。
她害怕,仓皇地想逃去。
幸好,他终于转移了目光。
“正是贫道。”
那“青年”笑着点头,回应胡七。
“你你……你……”胡七一下子有点口吃,他怕被云梦取笑,一路上嘴里叨念着左一个“严老道”右一个“严老道”,他真是一直把管家提到的严道士想象成了老头子,没想到啊没想到……
不过仔细想来,管家确实没说“严道长”是个上了年纪的老道,一切都是他的脑补,他的锅。他正准备接受云梦的全开嘲讽,却迟迟不见动静,往日要是碰到这种乌龙,云梦早笑死他了。
“小,小梦。”胡七转头去找云梦。
云梦正出神地看着那个人,眼底深湖样的波纹忽然荡开涟漪,她的声音陡然转冷:“你不是道士。”
胡七心里紧一哆嗦,警觉地摆开阵势,挡在云梦身前。
不知来者是哪方的妖孽,他也会害怕,怕对方伤害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梦,小梦除了会入梦,其余的,还真是血肉凡胎一凡人。
那长袍青年笑着站起来,半点不躲闪云梦逼视的眼神,他承认的爽快利落:“贫道,确实不是道士。”
“你……”云梦涨红了脸,有些气鼓鼓:“你为何不自辨?”
“无可辩驳。”他笑着摊手:“云姑娘只需知道,我与你,是友非敌。”
“你认得我?”云梦心里倒是一惊,眼前这个人,她搜索过百十年的记忆,竟全无印象。
“贫道来找云姑娘,一为捉鬼,二为……”他窒了窒,眼底笑意仍盛,“二为,还故人一个人情。”
“我和你,还是故人?”云梦可不想认下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故人”。
他笑而不答。
一杯热茶下肚,云梦有些坐不住了:“先捉鬼吧!”
毕竟捉鬼才是正事,她想办了这事,洗刷方小姐的冤屈,也还李家一个安生日子。这事办完之后,她和胡七就能出梦去,不再被梦中的可怜人叨扰。
那人听云梦这般说,倒也不反对,便向主家拱了拱手,道:“李老爷,我的帮手既来了,往下的事,都好说。你只消将我三人领去老奶奶住的小楼,一晚过后,所有孽障,自当肃清。”
“可……可需备些什么?”李老爷有些不放心,道士捉鬼除妖,自有其法门,少不得要置备些黄符纸、桃木什么的,即便道法再高强,佐以法器,成功概率总能高些。
“无需劳什子。”他微笑,一脸轻松。
“还是带些东西,总比空身去的好。”云梦见胡七一脸不快,便压着笑提议。
胡七尚未毕业,捉鬼驱魔,毕竟不算精道,有些东西傍身,心里总多几分底气。眼前这个冒领道士身份的严姓小子,说起来倒是轻松,万一没稳住,砸的还是道士的招牌。
“既这么,烦请李老爷备一只烧鸡,并一口棺材,便足够了。”他倒是挺拿云梦的话当回事。
云梦和胡七听了他的要求,不禁面面相觑,备……备一口棺材?这是什么操作?难不成这次凶险至极,三人入,只有两人出的命?
那李老爷是个心善的,听“严道长”这么吩咐,不禁心里一咯噔,眉心结着忧色,道:“三位年纪轻轻,犯不着为着个孽障枉送了性命,这鬼能捉便捉,捉不得,便罢了!这孽障楼里搅和了这么些年,虽闹腾得家宅不宁,却也没伤人性命,至多……我们李家,再捱它几年罢了!”
云梦听李老爷这么说,心里更不好受,对李老爷人品德行,深为佩服。
那青年道:“李老爷之言,在下记下了。且请安心,贫道此番奔波,正是为这孽障而来。这孽障即便天地皆不怕,却怕贫道。”
胡七腹诽,真是个奇人,明明已被小梦戳穿了,自己也承认不是个道士,却一口一个“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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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将他们三人领去小楼,身后几个家丁抬着一口棺材紧紧跟着,走过游廊小弄,通幽曲径,在一扇脱了漆的木门前,管家喊了停。
管家将备好的烧鸡交给胡七,嘱咐他三人道:“过了这扇门,那院子便是老奶奶住的门院,我们是去不得了,再进去,老奶奶必动怒。”
“你们回吧。”长袍青年伸出手:“烧鸡给我吧。人别走远,明天一早,太阳出来后,这棺材还得有人抬回去。”
抬回去?有个什么说法呢?
管家略有迟疑,踌躇说道:“老奶奶好静,不喜人叨扰的,几位道长,除了那邪祟便好,尽量少闹些动静出来,以免搅了老奶奶清静,惹她老人家不愉快。”
胡七点点头,随即道:“管家,你不跟我们一块儿进去吗?”
“不了,不了,唉,老奶奶这些年来,连我们家老爷都不见,那生活,几乎与世隔绝。我要跟了进去,少不得讨骂!”
“连你家老爷都不见?”云梦陡生疑惑:“那您的意思是……你家老爷也是许多年不曾见过方小姐了?”
“正是这样,”管家叹息道,“老奶奶深居简出,实不肯见外客。老爷身为晚辈,没个传唤,自然不敢叨扰,每每节兴拜会,总被阿青挡了回来,数年如此。”
“阿青是谁?”
“阿青是服侍老奶奶的丫鬟,这些年任劳任怨,是个周全人。往来小楼与府中传递消息,都是经阿青的手。老爷每尝拜会,总被阿青挡回,老爷便问老奶奶近况,阿青很解人意,细细说来,老爷听了,适才宽心。老爷便站在这里,抬头望了一眼小楼,见楼上露台连廊之间,丫鬟仆妇各做各的活,很是周到,便知阿青将老奶奶一应事务安排得妥妥当当,便安心离开。”
云梦的疑惑被解开了,这小楼与李府的关系,被管家这么一说,便解说通了。
方小姐如今年事已高,守寡一生,孤苦伶仃,养出些怪脾气也是难免的。她年轻时定是个极爱美的姑娘,如今朱颜辞镜,皱纹横生,又怎肯轻易见人呢?这一辈子便这样了,了却残生才是孤寂余生的执念。
云梦一声喟叹。
当初梦里遇见的那只小狐狸,要是见了今日凋敝的光景,它那么那么想保护的方小姐,到头来仍是凄凄冷冷孤独到老,不知该有多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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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晦暗,孤月悬空,连星子也不见几颗,寒鸦扑棱着翅膀划过树梢,抖落一身凄夜的寒冷。
他们三人摸黑上楼。
楼道很窄,木制的楼梯被人踩过,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云梦几乎是连滚带爬艰难上行,才爬了没几步,她便觉得不对劲了。
“胡七,”她戳了戳一边的胡七,“我手上都是灰,一抹,还能捋下一手网纱一样的东西,保不齐是蜘蛛网,这个地方……不太像管家说的,有那么多丫鬟仆妇伺候着、打扫着……的样子……”她发觉自己的声音在抖:“倒像是许多年都没人住的。”
“是蜘蛛网,”前面那位欠揍的声音传来,“你们看不见吗?”
“你看得见?!”胡七没好气地怼一声,“这黑灯瞎火的,能看见的,就不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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