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地牢的石阶幽暗狭长，两边的壁灯如暮色中的兽张吐着火舌，军靴踩踏着石阶，发出铿铿的声响，邱澜峰轻吸了吸鼻，一股子的阴潮霉烂扑面而来。
他拐了两个方向，眼前出现了一小片空场地，场地正中竖着根木桩子，有个头发乌糟的人被绑在木桩子上，血水顺着拧成一股的头发往下流。
邱澜峰微微皱眉：“吃了不少苦头啊。”
那人艰难地抬起头，一张脸上满是血痕，他看了邱澜峰一眼，没吭声。
狱卒马上搬来了一张干净的椅子，请他坐。邱澜峰坐下，副官立在一侧，随时待命。
他轻抚手里的马鞭，似不经意：“赵熙的人？”
那人抬头，目光从结成绺的头发缝隙里漏出，喉间压出一个哑音，想说些什么，却又没出声。
他冷笑了一声，却听邱澜峰道：“来杀我？不对，你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他忽然有了气力，直挺挺地凛起身：“邱澜峰，你说得很对！我不是要杀你！我要杀的是你身边的女人！”
透过油结的头发缝隙，他看见邱澜峰的眼神蓦地转冷，手中的马鞭被他拧成了一条板直的、奄奄一息的蛇，“小梦？你识得她？”他眼神阴鸷，沉得吓人，“你可记住，她一根头发丝儿都不许碰！谁伤了她，我要十倍百倍讨回来！”
那人眼中掠起稍许的惊惧，更多的是惊讶，他早听闻邱澜峰性子冷淡，喜怒不形于色，却没想到，攀扯上一个女人，就能让这个统领六省、割据一方的军阀怒急攻心、自亮底牌。
邱澜峰从副官腰间抽出一把东洋刀，刀锋森寒，直逼对方眼底。
那人闭上眼睛，一脸漠然。此行本就抱着一去不返的决心，现下的处境，也算在预料之内。那个叫“云梦”的女子，听说伤得不轻，依邱澜峰方才反应，当真掏了心，把这女子看得极重，他险些要了她的命，邱澜峰又怎会放过他？
寒光闪过，束缚一松，他觉得整个身子松软得像一坨烂泥，险些栽倒下来。
邱澜峰的刀还横在眼前：“名字。”
他像着了魔似的，竟应着邱澜峰的问话，脱口出：“任扬。”
邱澜峰点了点头：“学生？”
任扬“嗯”了一声，他拿不准邱澜峰为什么要割断绳子放了他，军阀个个杀人如麻，断不会忽然间对他动了恻隐之心，况且，邱澜峰方才可是一副为了云梦切齿深恨、冲冠一怒的模样。
“你杀小梦是为了什么？”他顿了顿，又道：“我要实话。”
任扬微踌躇，仿佛在思考该不该说，说了对自己、对自己身边的人有无影响，邱澜峰没有再迫问，似乎极耐心地在等答案。
他有一种料定任扬会和盘托出的自信。
任扬咬牙，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邱澜峰！你流连花粉，害苦了多少女子！我……”
他掸了掸刀柄，将手中的东洋刀送回副官腰间的刀鞘里，转而向任扬道：“流连花粉……？”他忽然像想明白了什么：“你认识赵馨馨？”
任扬一怔，索性不管不顾：“对！馨馨在你那里，是吧？！馨馨太傻了！太傻了……我就想……就想……杀了你身边的女人，她就能……”
邱澜峰没有说话。
任扬埋起了头，倏忽又瞠目：“那个叫云梦的女子，对你很重要吗？”
他看见邱澜峰走近，俯下了身，与他对视：“小梦……是我的命。”
他听见自己嗫嚅的声音：“馨馨真傻。”
** ** **
任扬搓了搓手，捧着茶杯轻轻往唇边递。现时的状态已经好了很多，邱澜峰差人给他搬了太师椅来，又沏茶端上，自己则坐在另一边，极有耐心地等对面开口慢叙。
任扬竟有些感动，在过去的认知中，军阀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他此来，就没想过活着离开。没想到，邱澜峰现下里待他倒还有几分礼。
“慢喝，我不着急，”邱澜峰一手摩挲过手中的马鞭，仿佛在把玩甚么新奇玩意儿，“这段时间你就在我府上静养吧，过了风头，你再走。——别误了我的事。”
“你……你放我走？”任扬一口茶差点呛着，听邱澜峰的意思是……还给他养伤？
“如果时机合适，你带赵馨馨一块儿走。”他漫不经心。
“你肯放了馨馨？”他这话说得心虚，馨馨是留在邱澜峰府上没错儿，但依馨馨的性子，她若不想走，没人能强留，只怕不是邱澜峰“肯放”，而是馨馨压根儿不愿走。
他没有回答任扬，只顾自道：“赵熙那边，你是回不去了。”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的建议，还是不要回去了。你是进步学生，有为青年，不该把生命浪费在无谓之争中。投笔从戎也好，实业救国也好，你有很多事要做。”
任扬一顿，呜呜哭了起来。此一刻，他仿佛受到了高人点拨，醍醐灌顶。是啊，今日他如果因刺杀卖国的军阀、大汉奸而死，不可谓不壮烈，“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也算为国为民燃烧过。可如今呢，又算得什么？他为了赵馨馨，去杀另一个毫无干系的弱女子，此种行径，又算得什么？
他掩面，十分愧怍：“是我！是我错了！当初……我见馨馨忧思万般，愁肠百结，我……我不忍心……正好有机会……我想……我想……云梦姑娘要是死了，你……你也许就会……把馨馨看在眼里……”
“不是你的错，”邱澜峰一叹，“这件事，我会解决。”
“不，不！是我的错……”任扬埋着头，后悔万分：“我和馨馨是同学……在一次学生运动中，与赵熙赵……赵大帅攀扯上了关系，我们……我们也算入了他门下，有时为他奔走、为他办事……起先，他在我们面前表现出了极高的爱国情怀，我就……我就信了他！如今世道，国将不国，我们这些学生，枉读这么多年书，报国无门……”他渐渐平复了情绪，说话也顺畅起来：“好不容易与赵大帅沾上点关系，又以为他有一副忧国忧民的心肠，便心甘情愿供他驱使。后来……渐渐发现不对劲，却也弥足深陷，一时不能脱身。我本来……本来是要刺杀他的对头……你……杀你！可是，不知怎么地……”
邱澜峰听得很认真，不料却不接话茬，突兀问道：“你可听说过麒麟膏？”
任扬仰头，一脸懵然：“麒……麒麟？”
“不曾听说也无关要紧，你只需知道，并不是你的错。”
他起身，轻将马鞭卷起，绕手数周，踱步出了地牢。
** ** **
本来是要杀他，不知怎么地，却临时转了念，欲杀小梦。
这任扬，也是该他倒霉。
“好生照料他，请个东洋医生，里外仔细医治。”邱澜峰想起任扬一身伤的模样，怪不忍心。也是自己一时冲动，小梦伤重，乱了他心志，若不然，他也不会直到见到任扬，才察觉出事有蹊跷。
副官应声，又问：“大帅，他……如何安置？”
“府上客房多，留他下来吧，养伤要紧，把他放出去，赵熙那边又要生事，他现在的身子骨，不经折腾……”
副官应：“一定办妥，大帅放心。”
邱澜峰临了加了一句：“客房与赵馨馨隔开，不要让他两人见面。”
副官一愣，忙应：“哎！哎！”
邱澜峰兀自思考，出神不已。
麒麟膏……麒麟者，应龙之后，乃祥瑞之兽，以麒麟鳞甲入药，有起死回生之效，若然用在别处……自也有驭人心志，成人之愿之功效。
这成人之愿，原是好事，但若驭人心志的那个人，存了歪心思……成的自然也是邪心思生出的愿望。
不知能害多少人。
麒麟膏制作手段阴毒，用此膏方达成的愿望，想来不会多么光明正大。
所以他即便为救小梦穷尽一切，也不会用不知名道士所献的麒麟膏。
看来，问题出在那道士身上。
** ** **
云梦的伤渐好，她闲暇时喜欢在园子里散心，邱澜峰府上的园子捯饬得很好，一年四季，鲜花吐蕊，竞放争艳，开不败的繁华热闹。
听丫鬟小满说，大帅近来身上不大好，人瘦削不少。云梦想，他必是受了严重的伤，哪头的战火又起了，那些纷争战事，邱澜峰从不与她说，在她面前，他永远淡淡含笑、温柔宠溺，需要担忧伤神的事，永远不会在她面前表露。
上回见到他，云梦问他，开枪打伤她的人可抓到了？听说是个学生？
邱澜峰确认了是学生，让她不用忧心，他知道云梦担心他滥杀无辜，便道，那学生也是受人唆使，已饶他一命。
他的小梦，百千年未见，竟多了份忧国忧民的心思。
在他心里，无论轮回几世，隔了多少年，她永远都是当年云梦泽畔初见的样子。
山林水泽之神，自云梦大泽，冉冉升起。
他见过她初来世间的模样。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