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园子是仿苏式园林制,雨下飞檐,雾失楼台,一气儿的朦胧宛转。青石板在碧草绿树间缦回,无数的回廊连接着亭台,清风拂面时,人在其境,宛如流年时光化作有形的物,似薄纱,似云缎,兜头扑面而来。
云梦喜欢这种感觉。倚着回廊美人靠坐下,看流云清风,浓墨黄昏,在自己的眼底定格成一幅流动的画。走进了红楼,走进了仕女图,走进了风云起落的人间。
在这时间静止的园子里,她仿佛是故事里的人。
或者说,因为有了邱澜峰,她真的成了故事里的人,民国那么多流为传说的胭脂旖旎中,她也小占一份。
园子很大,假山叠嶂更深处,安置了客房。这她一向知道的,依邱澜峰的身份,总有那么多高朋亲友,时来走动。既然走动,府上总要有安置处。云梦闲逛园子时,并不会走到安置客人所在,只这园子里,也有连通的路径在,平时走过,并未在意,今日甫一挨近,守在客房外头小院门口的两个丫鬟便按捺不住了,眼神不时往她这儿瞟,云梦初时不在意,但那眼神跟粘她身上似的,看得她浑身不得劲,她便也较上劲儿了,径直往客房前头另辟的园子走去。
那两个盯着她的丫鬟跟受了惊似的,云梦觉得,她俩呼吸都急促了起来,这倒奇了,她还真想去探探客房这边藏着什么猫腻。
“云……云姑娘,且留步……”穿着湖蓝布上衣的丫鬟怯怯叫住了她,脸上显出为难的样子。另一个丫鬟也凑近来,似乎要阻住去路。
云梦看了看这两个丫鬟,都挺面生,她应该没见过。但是她们俩却认识她,而且对她很客气,想阻拦又不敢,赔着小心的样子。
“我闲来无事,逛逛园子,想去前面走走。”云梦说。
“云姑娘……前面……前面……”
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总之,就是不想让她靠近,云梦直言:“怎么,我不能去?”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大帅吩咐的?”
那两丫鬟面面相觑,湖蓝布上衣的姑娘是个没胆色的,不敢说话,另一个丫鬟编着乌油油的大粗辫子,一双眼睛也乌油发亮,看起来聪明些,她道:“云姑娘,大帅也是近来才吩咐我们守着这里,怕云姑娘有危险,这几天府里住着不太……安全的客人。”
邱澜峰前头做事,她向来不过问,也不了解,但他这个身份,素日里打交道的,多是不好相与的,近来府里来客,带了些“危险”信号在身,为她安全计,不让她靠近,倒也合理。
她便要走。忽然便觑见青石路的尽头,檐下立着个身穿月白旗袍的女子,长发瀑布似的垂下,一个珍珠簪花发箍将额前的发拢起,只垂下几绺轻薄的刘海。
那女子也在望她这边。
云梦怔怔地,如在梦中,顿了顿,忽然便醒悟了,这女子,想来是邱澜峰不让她接近的“客人”,金屋藏娇,确实颇让人咂味儿。他也是怕她伤心罢。虽说她一再地拒绝邱澜峰,但毕竟邱澜峰将她捧得那么高,陡然又有新人入了府,常人一时难接受也是常情。他也算是体贴人了。
云梦心道,也正常,他已对她十足好了,不能在她这一棵树上吊死啊。只是可惜了那个唱戏的姑娘,听说对邱澜峰很是有情,但是,邱澜峰似乎从未回应。
那姑娘,怕是等不到结果了。
云梦满为可惜,在这乱糟糟的世道,能有邱澜峰这么个依靠,很是不错了。梨园行,下九流啊,日子多难过,邱澜峰有权有势……真的可惜,太可惜了,云梦竟真情实意地难过,为那姑娘难过。在用情上,邱澜峰也算得专一,从前一颗心全扑在她身上,被她拒绝多次,这么久了,也才新寻了一个,比之文坛那些蜚声全国的才子,可用情专一多了。
她今日思绪凌乱,想东想西,颇磨了些时间,竟不察那月白旗袍的女子已走近,她抬头,见那女子腰肢纤细,仪态翩翩,走在青石路上,如一株风里摇曳的细柳。
云梦身边立着的那两丫鬟,有些不安,想要阻止两人见面,又觉不妥,双手轻轻拧着衣角,焦虑慌张。
“是云梦……云姑娘?”
那女子站在云梦面前,盈盈笑着。
云梦一怔,方才仔细瞧那女子,只见她一双眼睛汪汪的,眼底清澈天真,脸上未施脂粉,皮肤却很白,像学堂里的女学生,质朴又美丽。
她略略走神,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原来邱澜峰喜欢的是这样类型的女子。
难怪,那个唱戏的姑娘入不了他的眼。梨园行,下九流,但凡有个活路,谁家把姑娘往火坑里送啊!梨园的姑娘从小看人脸色,苦熬出来的,那股子清清纯纯的气儿早没了,自然比不得女学生百事不愁、富足尊养的好。
云梦不觉一叹,这世道的女孩子,太苦了。
“是,我是……”她回答。
“赵馨馨,”那女子灿然一笑,“云姑娘,我听说过你。”
赵馨馨……云梦更听说过这个名字。
很早前,她就听说有个女学生搬进了大帅府,坊间传闻,那女学生受了新思潮影响,为了国家进步、民族复兴,“打倒列强除军阀”,很是有信仰。而恰恰,他们那帮学生年轻而炽烈的国家理想中,邱澜峰这大军阀是进步的绊脚石,女学生便主动请缨,一人一枪,深入敌营行刺邱澜峰。后来不知怎么的,行刺没成功,自己也没受伤,却莫名被邱澜峰留在了帅府,长居不出。从前的同窗,思想进步的学生们,再也没能联系上她。
这故事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呢,一开始云梦也有些惊愣,后来想想,也不算巧合,大抵邱澜峰有某种情结,自古男人爱救风尘,邱澜峰估计就爱这些“暴戾冷酷”的行刺少女。
可能她和赵馨馨的故事唯一的不同就是,她行刺“成功”了,邱澜峰那日真是中枪了,而赵馨馨,在“行刺”那天,究竟成功与否,传言并没传出来。
后来,赵馨馨失踪过一段时间,现下看来,邱澜峰又把赵馨馨给找回来了,并且安置在家里,随时可见。
到底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啊。
云梦觉得,自己真是叨扰邱澜峰太久了。
云梦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赵小姐可有事?我闲来散步,路经这里……这便要走了。”她说着话,目光不自觉去看百十步外的小院,院子的那一头,几间屋舍掩在黄昏的晕染中,隐隐泛着蜜色的光,檐下摆着一张小几、两把椅子,她几乎能想象到,邱澜峰偶来闲坐,两人在檐下小几上对弈品茗的样子。
一片岁月静好。
“云姑娘慢走,”赵馨馨笑着欲挽她的手臂,“我有话同你说。”
有话?云梦有点奇,她俩不甚熟,今次是两人第一次打照面,又有什么话可说的呢?
但她还是停下了脚步。
赵馨馨盈盈一笑,脸上现出了赧然的神色:“我一个人在这儿怪冷清的,往后咱们就是姐妹了,一家人,处的日子多呢,你常来寻我玩呀!”
云梦回过神来,忽然便明白了,这女孩儿似乎误会了什么,她解释道:“赵小姐误会了,我也不会常住这儿,待身上伤好了,也该搬出去了。”
她确实,很该走了。
赵馨馨眼中掠过一抹惊讶:“云姑娘要走?我以为……以为……你早是大帅的人了,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多亏有你陪着大帅,大帅才不致思郁成疾,如今我回来了,大帅自然不能薄情负你,你放心,我一定教大帅安排好你的生活。”
听起来,她像是赵馨馨的替代品,因赵馨馨不在身边,邱澜峰才找上了她,聊以慰藉。
她和邱澜峰到底有什么关系,云梦无心、也无这个兴趣知道,她道:“赵小姐莫扰,我和邱大帅,并无甚亲密的关系,叨扰了这么久,云梦也该告辞了。”
邱澜峰爱谁、对谁好,这都是他的自由,云梦时常不回应他的示好,他没有义务巴巴地等她,转头换一个人,亦是人之常情。更何况,这赵馨馨小姐,还是他的旧识呢,认识她比云梦还早,爱她必定也早于云梦。绕来绕去,她才是闯入他二人的外客,一个多余的人,聊慰相思之苦的替代品。
道理她都懂,但乍然识得真相,心中不免还是有些失望。邱澜峰从前待她的好,那样真切,这种看似磐石不移的爱,怎能说变就变呢?她也曾爱一个人,百千年光阴,九死,不悔。
自古多情女子薄情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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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馨馨显得有些局促,一双大眼睛拢上一层雾,似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云姑娘,我……我不是不能容人之人,你……可千万别误会啊!大帅待我已然这么好,这么久来,也不曾移情,便是同你相处,亦有我的缘故。我……我也想通了,大帅这样地位的,哪个不是三五妻房在室,那个赵熙,听说妻妾十几号呢,孩子哪个妈生的都分不清。大帅待我恩重,他身边多一个女子,我又怎会容不下……”
言辞恳切,雅量大度,云梦打算……成全他们一生一世一双人,三人行,那还是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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