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林将烛灯放至桌子中央，罩上纱罩，那一簇烛光瞬间蔓延成一团浓稠的晕黄。
甘佟凌愣愣地盯着烛灯中央的焰头，仿佛出了魂，不声不响。
陈林挨她身边坐下：“师妹，你可想好了？”
甘佟凌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去。
“唉……”陈林一叹，满为可惜：“师妹，落子无悔啊！”
听得“落子无悔”四个字，甘佟凌浑身一颤，像一截枯树枝般，风吹而动，蓦地又静止，在萧瑟的风中抖缩了几下，再无声息。
“那你在这儿等着吧，”陈林说，“我已安排妥当，那道士很快就来，你再问他拿些那个什么膏，佟凌……就这最后一次吧，我心里很慌乱……总觉得哪里不妥，这次如不成，便算了。”
“如不成……不成……”她嗫嚅着，眼中的泪雾在烛光下盈盈如水。
“如还不成，那便是你与邱澜峰无缘，师妹，万事不可强求，你该认命。”
** ** **
陈林走后，屋子里只剩下甘佟凌一人，她独坐灯下，目光呆滞，似在想心事。门锁“啪嗒”一声响，把她的思绪狠拽回现实。
她唬了一大跳，愣了半晌才骇然惊起，门已被推开，有个衣衫褴褛的老道士呵呵笑着立在门口。
甘佟凌又紧张又慌措，站在那儿用手指绞着衣角，瞳仁里吸进了点点烛光，闪闪烁烁，随风吹而忽明忽灭。
那老道士打着赤脚踏进来，反手一推，“砰”的一声，关紧了门。
这一声响仿佛撞在甘佟凌心头，她浑身一哆嗦，稍事平静之后，压着声，小心问了一句：“都……带来了吗？”
那道士往烛灯下一坐，喉间发出“嗬”的一声嗤笑：“你好像很怕我？我能怎么地，我能吃了你？”说到“吃了你”时，眼神不怀好意地在甘佟凌身上游走，一口大黄牙随着嘴角的上咧而龇出，令人作呕。
甘佟凌浑身不自在，本能地往后退了退，忽然想起师哥陈林的劝说，心下生出了莫名的悔意，她吞吐道：“若是……若是没带，便……便算了，我……告辞……”
她兀自站起，正要抽身离开，谁知那老道跨了只脚出来横拦在她跟前，油里油气地呵呵笑着：“别走啊，既然来都来了，空手离开，不太可惜了吗？你要的东西，我都带来了！我这膏方，可是宝物！黑市上不知要卖多少大洋！我免费赠了你多少啊，你就没点表示？”
甘佟凌知他的意思，此前就听他说，这膏方乃祖传宝贝，他不会白送，先赠一些用上，如有效用，他再取报酬。确实不好白拿别人这么多好处，甘佟凌起身取来早准备好的一个妆奁盒子，在道士面前打开：“这些首饰，是我存了好些年的，有几样很值些钱，今日一并奉上，你都拿走吧，能换多少‘膏’，你便给多少……”
“不忙，”那道士瞟了一眼妆奁盒子，倒不似贪财的，“我这‘膏’，你可知叫什么名字？”他扬起了眼角，颇为得意：“告诉你也无妨！这是……麒麟膏！取麒麟麟甲熬制而成！麒麟……麒麟……就是你想的那个麒麟！神话传说里的祥瑞之兽！天上地下只有这么一只麒麟！”
甘佟凌起先是诧异，后又觉得不可置信，这老道像疯了似的，所言似真似假，她现时也不知该走该留。
那道士仿佛看穿了甘佟凌心思，道：“你别当我说的是疯话，这可是我祖传的神药！我祖上，为了取材制作麒麟膏，不知费了多少的劲儿！这等损阴德的事，做不成，赔了性命也是枉赔，做成了，那也是要遭雷劈的！你只差一剂，再有一剂下去，邱大帅对你，我可赌上人头——那必是死心塌地！”他见甘佟凌心思略动，又道：“只是……这麒麟膏来之不易，我不能白给了你，你那些东西，我也看不上，要说钱财，我不瞒你，我是为赵熙赵大帅做事的，他要了我的麒麟膏，给我大洋无数——我看得上你那些钗环珠玉？”
“那……你既不要钱财，又不会白给我这东西，你……你图什么呢？”甘佟凌现时倒是头脑清醒。
天上哪会掉馅饼，既肯帮她，总要图个什么吧。
老道嘿嘿一笑，一双浑浊的老眼里渗满不怀好意的试探：“有人贪财，有人好色，我就爱甘老板那唱腔、那身段！嘿嘿……”
甘佟凌脸一沉，欲说什么，吞吞吐吐却是说不出来。
“甘老板，你还不懂吗？”邋遢的道士垂涎谄笑：“非要我说得很直白？你委身于我，又不妨碍你入邱澜峰的眼，我自不会在意，哈哈哈哈……”
甘佟凌又羞又窘，只低语道：“那我成个什么人了……”
“什么人？甘老板，老道我，瞧得上你，那是你的造化！”老道士脸一沉，拂袖：“你还瞧不上我么？你一个唱戏的，下九流！倒是心比天高啊！”他松了老脸，又恢复了方才的嬉皮笑脸、油嘴滑舌：“我看还是跟了我，我左不过图个年轻貌美，不会占你一生！往后，我助你入大帅府，荣华富贵，前程似锦，你这一生，可不悠闲快意的很！”
甘佟凌只觉脑袋晕沉，太阳穴突突地跳，心里慌慌张张，思考也钝滞了很多。
“我这麒麟膏，你再试一回便知，”那道士开始胡言乱语起来，“我敢保证，以后邱澜峰心里就只有你一人！独此一人！云梦这个女人你听说过吗？邱澜峰是不是很爱她？哼哼，你当她是怎么虏获邱澜峰的真心？她也用了我的麒麟膏啊！云梦如今在邱澜峰心里的地位，你不恨吗？不嫉妒吗？不想取而代之？”
甘佟凌眼前浮过白蒙蒙的一片，思绪乱飞……云梦，云梦……她也……
腌臜的道士趁热打铁：“怎么样，考虑好了吗？”他搭上了甘佟凌的手，并未被拒绝，心中暗喜：“与我在一起，不就忍一忍，我满意了，这来之不易的麒麟膏双手奉上，有了它，邱澜峰的心就是你的了！”
甘佟凌怔怔地，眼泪扑簌簌落下，她的右手握上了左腕一只高冰飘花贵妃镯，指尖悄用了力，似要透进莹润的镯身……
她咬牙，暗下了决心。
** ** **
戏子……不过是个戏子，下九流……是啊，下九流，她争什么呢？那道士虽秽言秽语难听，但这话没说错，一个戏子，哪有挑人的份儿？
她那么想入邱澜峰的眼，也不是趋利争名，攀附荣华，她只是想要这个人。
眼下，不过是忍一忍。
忍一忍……
甘佟凌闭上眼，一咬牙，正要豁出去，忽然耳边传来师哥陈林的声音：“佟凌，不要一错再错！”
不要一错再错……一错……再错……
她一定是神志不清，出现了幻觉，师哥的声音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师哥已经走了！她睁眼，见满室寂静，还是方才的样子，身边别说师哥，便是连只苍蝇也没有，只那老道，流着哈喇子，一脸的惊喜，令人嫌恶。
她深吸了一口气，重又闭上眼睛。只有让自己沉溺在一片黑暗之中，才能忘记时间，忘记难堪，甚至忘记这样肮脏的自己。
时间静止。只有自己的呼吸像深涧里流淌的水，淙淙跑过耳畔。这涧水深处隐隐传来人声……是她师哥的声音：
“佟凌，麒麟膏！问他要麒麟膏！看一看！”
她陡然一震！
是啊！麒麟膏！她只听那道士言之凿凿，此趟却未亲见，万一那道士是骗她的呢？她嫌弃出卖自己的肮脏行径，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可是……万一出卖了自己，连该得的都没能得到，被骗了，岂不更令人伤痛？！
甘佟凌瞪大了眼睛，声音凌厉的连自己都害怕：“麒麟膏！我要看到麒麟膏！你方才说了那许多，只见你说，却未见实物，你若是骗我，我又能怎么办？”
那道士起先是一怔，听明白甘佟凌说了什么之后，便了然一笑：“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啊！麒麟膏是我祖传宝物，我自然会贴身携带……”说着，便去他脏破的道袍贴胸口处掏拿，掏着掏着，摸出了一个旧布包袱。
他将包袱往甘佟凌眼前抖了抖：“喏，就是这个。”
甘佟凌坚持要打开包袱看看，那道士无奈，便小心翼翼地打开……
包袱抖尽，只见一方小木匣子露出来，开了匣盖，一封黑色的膏状固体黑玉似的端端放着，那道士满脸得意：“瞧见没有，这就是麒麟膏，通体盈透！自祖上传下，几百年了，未曾腐坏，阳光一照，像块黑玉，你走遍整个辉州城的药材铺子，也找不出这种成色的！”
甘佟凌先时拿到的麒麟膏都是些沫屑屑，装在小瓶子中，这等成块的，又如黑玉般盈透，确是没见过。
她伸手想去触碰。
那道士迅疾将匣盖阖上，嘿嘿笑道：“这回你信了吧？这麒麟膏，能驭人心志，成人之愿，你只要得到此膏，邱大帅必定对你言听计从！”
他两手一抻，只等着甘佟凌为他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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