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083阿宣

烛神已经平静下来,他眼中的红芒渐敛,眼神淬上了一层柔和。他没有追出去,坐在红绸叠簇的石床上,独自饮酒。

方才全程几乎隐身的女子娇娆地贴近,一张口,声音酥得让人沉醉:“烛神,我陪你一同饮吧——”

她腰一倾,身子软倒在石床边,伸手就要去接烛神手中的酒壶。

烛神不吃她这一套,轻轻抬手便躲开了她。

蛇妖对上他眼神的同时,便明白了过来,眼前的烛神心神早已换了一个,她稍迟滞,而后眼神里现出无比的欣喜,仿佛见到了久别重逢的故人:“烛神,您……您回来啦?”

她惊讶于既然楚泽已经重新占据了身体,却为什么仍留在此地、不去寻云梦?

她猜应是“心泪”的缘故,云梦的“心泪”已经扰乱了烛神的神志,想及此,她便将装有“心泪”的坠子打开,吸取更多云梦的情感。

“烛神……我来伺候您吧……”她的声音酥软无比,说及便要上手。

红烛昏罗帐,此情此景,岂不是恰好?

** ** **

他微一意动,便在悄无声息中完成了瞬移,片叶不沾身。

蛇妖扑了个空,微微错愕,脸上的笑容却半丝未改。这千年来,能见到烛神的次数寥寥,对着她时,他一贯的拒人千里之外,她已经习惯了。

“心泪……对我是有些用,但我还能克制,”楚泽冷声道,“小梦的一切,你都不该碰。念你修行不易,姑且饶你这回。”

蛇妖的脸上漾起粉扑扑的霞光来,声音更是柔婉:“烛神在上,我必是不敢的……”

他并没有离开,他居然与她同在洞府消磨光阴,也没有回去云梦身边。这于她而言,已是极难得。

她正当要再说些什么时,却见烛神挥手一划,眼前笼聚起一层薄薄的雾。

** ** **

胡七等人已跑得很远,料想不致再有危险,胡七便喘着粗气要求停下来歇歇。

这异境的旷野草木虽然鲜活,但总有一种不真实感。眼前忽然起了蒙蒙的雾,薄薄的一层聚拢,在他们面前立起了莹透的屏障。

那堵屏障像是投屏,人像清晰地映在上面。

胡七等人看着投屏上的影像,面面相觑。

红烛罗帐,是方才云梦的洞房。

烛神仍着大红礼服,盘腿坐在石床上。在现世里,他少以这样的形象出现,上古之神,端的是清正风流,美如画。

蛇妖就在石床边立着,本该从容雅静的脸上阴云密布,那眼神里甚而透着一丝恐惧。

大家默然相视,十分默契地席地而坐。

——烛神有话要告诉他们。

** ** **

“我只当小梦无意于我,从未深究过是何缘故让她如此厌烦我……从前的神女投身于楚宫,我便化身人间,日日伴她。在楚宫时,她与我亲厚非常……我想不通,小梦后来为何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若没有近来的变故,我亦不会往那处想。原来,这问题都出在你身上。”

他声音空茫,甚少与她说这么多的话。

蛇妖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烛……烛神,您、您说什么呢?”

“你可还记得阿宣?”

这话一出,蛇妖的脸色瞬间煞白,不必再追问,她心里已经很清楚,所有的一切,烛神已经都知道了。

烛神神力无边,原本就晓知天下事,此事能瞒这么久,不过是灯下黑罢了。

阿宣是楚宫中照料云梦的侍女,那时,云梦还是芈若公主。

她同云梦说,阿宣被她吃了,嫩生生的,嗜肉嚼骨,可好吃。那确是真的,鲜活少女的身体,太美味啦,她藏在楚宫的角落里,大快朵颐。

她也同云梦说,芈若公主托侍女阿宣带信给烛神,为拒婚事,请烛神领她夜奔。这事确有,但只是……

** ** **

楚宫的一切,都沉溺在记忆最深处,只是这千年来,从未被唤醒过,但它一直都在。

楚宫盛装了她童年、少年时期的梦,连那年里空气中流动的风都那么清晰、熟悉。

阿宣比她年长几岁,在她很小的时候就伴在左右服侍她,待她忠心、妥帖。

她很依赖阿宣。

“公主放心,我定将消息传递出去。”阿宣眼神很坚定,眼中却闪着泪光,对她满是心疼。

她知道这婚约芈若小公主根本就不想要,大王从前那么疼女儿,这一次却怎么也不肯让步。如果没有“那个人”存在,小公主也许便也稀里糊涂上了花轿,盲婚哑嫁,一生草草了事。但是……她陪伴公主到如今,又怎么会不了解小公主的心事?

“那个人”……怎么说呢,神秘的就像一道影子,或者说,是一种感觉——存在于“感觉”中的一个人。他出入楚宫于无形,整个楚王宫,似乎只有小公主能够切实地感知到他的存在。但她知道,那个人确确实实是存在的,她时常伴在小公主身边,自然见过他。

在阿宣心中,“那个人”有如神明,他的出现,如同一种神迹,公主需要时,他总是会及时陪伴。但楚王宫中其他人,似乎默认从未见过他。有时甚至连她自己都会恍惚,她所见到的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就是这般神秘莫测的人,让及笄之年的小公主渐渐倾心。小公主为他,藏了一副小女儿心事。旁人无从窥知,她却一清二楚。

阿宣轻轻伸手抚向芈若公主的面庞,温柔地替她揩干净眼泪:“公主莫忧,他如果知道公主愿将终身相托,一定欣喜。公主不愿嫁与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若知道,定会带公主远走高飞。只是……奴婢舍不得公主!外面的生活不比楚王宫,小公主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芈若公主泪流满面:“好阿宣,我也舍不得你……”

楚宫宫墙巍巍,仰头只见缀满星子的无边夜空填满眼廓,一丝孤寂与凉意在深宫的静夜里无限延展。

阿宣望了一眼天边的缺月,埋头跺着碎步赶路。

这深宫……小公主离开也好。

一堵影子立在她眼前,女子娇娆的声音传来:“这么急,是要去哪儿呀?”

不知是哪宫的婢女,在这儿遇上了。阿宣起先稍有紧张,很快便平复了心情,她是芈若小公主的贴身侍女,在宫中也算资历深厚,即便被人撞见,几句话便能搪塞过去。

但是,她抬头的瞬间被眼前的一幕狠狠惊住——那婢女,站在矮墙旁专注地舔着手,仿佛在享用一顿山珍佳肴,口腔里探出的那根舌头细长而分叉,那根本就不是人类的舌头!

“啊!!!”

随着一道黑色粗大的影子平地而起,静夜吞噬了少女惊恐的叫声。

宫墙旁,只余重物压过草木的沙沙声。

幽暗的宫室里,烛影明灭,牙齿啮骨的咯咯声将这静谧的夜衬得格外阴森可怖。

白色浅底的帷幔、影画被甩溅上一串串血珠子,空气里,到处弥漫着血腥味。

蛇在享用饕餮美食。

** ** **

影画下,走出一个“阿宣”,她抬起手,熟练地抹去唇角的血。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抹阴森诡异的笑。

画面外的云梦侧过身去,不住地干呕。

尽管隔了千年光阴,眼前的画面仅仅出现在“投影”上,她却仿佛身临现场,那些可怖的场景才刚刚发生,血腥味扑面而来、猛烈地窜入鼻腔……

阿宣……阿宣死了。

被蛇妖吃了。

原来阿宣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后来告诉她楚泽另有所爱、不愿带她私奔逃婚的“阿宣”,是蛇妖所变幻。

那年,她才十五六岁,心悦楚泽,不愿嫁与他人,将唯一的信念与希望都放在他身上。可是,苦等来的消息是,“阿宣”告诉她,楚泽另有所爱,不可能带她走。她万念俱灰,自尽而亡。

那个人,为她两度下黄泉。

后来,她已经不再是楚宫的芈若小公主了,明知他深爱自己,却仍不愿回应。她一直以为,楚泽对她的感情,是爱而不得的“求其次”,却不知,当年之事,是蛇妖在从中作梗。

对她那么好的阿宣,尸骨无存。

她再生为人时,是跟在烛神身边的蛇妖在照料她,那妖悉知一切,却不动声色地隐在暗处,用啖过阿宣血肉的嘴与她说话。

云梦伏在地上,哭得那样伤心。

伤悲在旷野里被风撕成了碎片。

** ** **

蛇妖的眼睛里充满惊惧,她蜷缩在一旁,不敢直视烛神。

石床边的“幕布”上“播放”着当年的场景,蛇妖幻成的阿宣一步步靠近芈若小公主,她的脸藏在暗影中,露出了不易察觉的诡异一笑。

“公主……他、他不会来啦,他说,从来只把你当成妹妹看待,他心中有思慕的女子,他对那女子才是生生相守的爱,他让奴婢托信给小公主,愿小公主与夫君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每一句话都像利剑一般扎入她心中。那时,她沉溺在悲伤中,完全没有发现“阿宣”的异样。

楚泽的眼神中不再有神的温和与仁慈。

蛇妖腿一软,惊恐地跪下:“烛神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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