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没有告诉你,不能赌钱。”桓纵叩了叩桌面,正上方锦囊里是满满的铜钱,满满的希望,而现在,钟离音被迫在一边站着,和这些希望隔了道天堑。
钟离音玩着衣带。可真是倒霉,被摆了一道,看样子那个赌钱的人是桓纵设置的线人,就等着每次抓住几个不小心赌钱的小吏然后抓包送回,正巧钟离音的家和桓纵的宅子距离很近,顺手就被扔了过来。
“说了。”
“明知故犯?”
“铤而走险。”钟离音做坏事被发现,这下彻底没脾气了。
“因为欠了我的钱,所以想赶紧还回来?”桓纵问,“然后就饮鸩止渴?”
钟离音无话可说,不敢看桓纵。
“钟离音,你知道你这个人的致命弱点在哪儿么?你不遵守规矩,是心怀侥幸,想着不会被抓包,所以先做了再说,是不是?”
钟离音心虚,眼睛看向别处。
“太傅让你替太子写文章,你想都没想就写了,你见过这么多不守规矩的权贵,是不是自然而然以为不守规矩也能逃之夭夭!”桓纵怒拍桌案,清脆一声响,吓了钟离音一跳。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钟离音嘟囔着。
“你说什么?”桓纵音调抬高,满含愤懑,“不服气是不是?”
“没说,没说什么。”
“军营不可读老庄,不可赌钱,这军纪,你不知道?”
“你要是不读老庄怎么会知道我念的是老庄……”钟离音头压得更低,本质上还是对桓纵如此强迫自己的反抗。
“你就是不服气呢。”桓纵骤然站起,走到钟离音身前,他本就高钟离音半个头,如此一来,居高临下,无端让人胆寒。
钟离音后退一步,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说实话,桓纵如果要对他做什么,他是一点儿都招架不住的。
他亦是好奇桓纵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改变他,好像必须要在一匹野马头上加笼头,难受极了。
“这次的钱,没收,充公,若再有下次,罚俸处理。”桓纵的语气不容商量,“该吃饭了,赶紧收拾收拾,换件衣服,这样像什么话。”
钟离音心情低落,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他不甘心,倒退几步,目不转睛看着那本该属于他的钱,眼眶不由得红了几分。可是话说回来,他是真的不占理,桓纵怎么对他,也是有理可循的。
入乡随俗,这就是规矩。
钟离音回到自己起居的卧房,推门一看,一件崭新的深衣已经做好了,叠得方方正正放在桌子上。
可他不打算穿,换言之,这是桓纵给他的施舍,他不想要,更不想被迫欠人情。于是,他翻找着瞿商给他拿回来的包裹细软,翻到一件还能穿的白麻衣,就这样换上了。
对着镜子照了下,感觉眼睛有点红,他赶紧洗了洗,用布擦了擦,确保不失态后,磨蹭了好一会儿,就等着桓纵吃完,然后去桌子那里独自吃,最好再亲自把东西收拾好,如此一来既看不见桓纵,又能彰显他眼里有活。
孰料他走到饭厅的时候,桓纵正襟危坐,面前的盘子里干干净净,一粒米都没剩下,鱼汤上漂浮着很多芫荽,但他面前属于自己的那一碗里,一点儿芫荽都没有,水面干干净净,油花闪烁着光;蟹黄豆腐,正是鄱阳湖新上的螃蟹所做,伴着菊花酒,格外有风情。
“饭都凉了。”桓纵说。
宅子内一年四季都没什么动静,钟离音遇见的仆人也都是如此,颔首低眉从不多言语,甚至还有几个,钟离音问了问才知道,是哑巴。
窗外竹影稀疏,白山茶盛放,苦楝花送来阵阵清香。
钟离音假装自己也是哑巴,坐下后吃了起来,咀嚼的动作比之前多了几分文雅,不敢再像之前那样了。
“委屈?”桓纵问。
钟离音心里百感交集,他不想再提起这些事。人都是要脸的,本来兴高采烈以为大获全胜结果被来了个回马枪,谁心里会舒服?丢人,太丢人了,一直在犯错,一直在针对。
还不能委屈?
他仗着自己吃饭不说话,闷了几口蟹黄。
“公事公办,不可能为了你让步。”桓纵自忖这是心疼钱呢,于是补充道,“男子汉大丈夫,整日哭哭啼啼,能把钱哭出来?有错就该改。”
钟离音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汤,当没听见。
“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我也不会揪着不放。”桓纵意识到自己太欺负人了,就想好言安抚。
然而下一刻,他发现钟离音身上穿的衣服不是他今天找方鸣叶做的那套,“怎么没换上我给你做的衣服?”
“我配不上。”钟离音咽下一口饭,眼帘低垂,“怕脏污了府君给我的衣服。”
“衣服脏了就洗。”桓纵不耐烦,说不清楚哪里来的无名火。钟离音浑身上下有一半的反骨,脱离掌控,这让桓纵很不舒服。
“没关系的。”钟离音说,“我明天去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剩下了,不劳府君费心思。”
很快,钟离音吃完饭,把碗一摞垒好,抱着去了厨房洗碗。
桓纵气不打一出来,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犯错的明明是钟离音,自己只不过是说了实话,还费尽心思把芫荽挑出来,结果呢,人家压根不领情。说起来,他可是江州刺史,有必要对着一个小小参军这么“逢迎”么?又是做衣服又是给安排下榻,说出去真是笑话。
瓷碗声格外清脆,桓纵不愿再听,回自己卧房去了。
他到点睡觉,案上放着从钟离音那里没收回来的“赃款”。为官这几年,他习惯了手底下人对自己客客气气唯命是从,也从殷植那里学会了如何驾驭部下,无非是宽严相济,以身作则,整个江州府衙没人敢跟他说个不字。
就这个钟离音,脾气乖张,从来的第一天就能看出来,浑身上下没几两肉,有一半都是反骨。
桓纵很快睡着,但是半夜被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吵醒,他只当是仆人起夜,却在窗户外听到了声音。
“有治腹泻的药么?我肚子好疼。”
“有的郎君,我这就去煮。”
“谢谢呀。”
很快外面的灯点亮了,桓纵被吵醒,有些恼,手擎烛台往前院走,穿堂后一看,钟离音的屋子灯火通明,里面发出一阵一阵“哎哟”的声音。
桓纵走到窗户前。
“都怪我馋嘴,大半夜吃什么柿饼,都忘了刚吃螃蟹不能吃柿子……这下把吃的全交代出去了,这可是鄱阳湖的大螃蟹啊……钟离音啊钟离音,你怎么消受不了好东西呢。”钟离音一边说一边揉肚子,“好疼……怎么这么疼,药怎么还没来啊?”
仆人端着药走近,桓纵示意对方自己来,于是一手擎灯,一手端药,推门而入。
“兄弟你……”钟离音听到嘎吱门响,走过来的人并不像是仆人,那脚步声沉重有力,唤醒了他痛苦的回忆,顿觉身上的疼痛愈演愈烈了,“府君……你怎么来了?”
“……你动静声不小,吵到我了。”
钟离音皱眉,闭上双眼,强忍着肚子的疼痛,“怎敢劳烦府君,放下就好,我自己喝。”
桓纵很快放下,啪的一声,“你以为我会喂你?”
钟离音:“……”
得,干嘛自取其辱?
钟离音从床头案上端起,一饮而尽,因为腹泻,他浑身都像散了架似的,肚子和肠子在打架,搅成一团谁也不让谁,他只能呜呼哀哉躺在床上,捂着肚子,在小腹那里画圈圈。突然,某个地方爆发一阵激灵,他迅速趿拉着鞋子就往厕所奔,片刻后回来,整个人魂儿被抽去了一半,力气尽失,腰都直不起来了,头往被窝里一扎,像个趴在地上的尸体。
“躺好。”桓纵命令道。
钟离音哪里还有力气,头还在被窝里藏匿着,手则向外摆了摆,“府君不用在意我,早点休息吧。”
“你躺好,躺好我就走。”
钟离音翻了个面。
但现在还是没有好彻底,肚子里好似有个拳头,时不时捶两下,躺着也不甚舒服。钟离音还想揉肚子,结果手还没碰到,就有一只大手盖在他小腹那儿按揉起来。
该说不说还是挺舒服,尤其桓纵体热,螃蟹和柿子性寒,如此一来相克,很快那股寒气就定了下来,配合药效和恰到好处的力度,钟离音难得舒展眉头。
以至于得意忘形——钟离音竟是迷迷糊糊,要睡着了。
桓纵很难用言语来形容这种感觉,他搞不明白,他明明不喜欢钟离音这一类的,浮皮潦草,又轻薄、目中无人,以往桓纵身边压根没这种人,无一不是尊卑分明,含蓄蕴藉,像他,小时候穿得像个花孔雀都被父母敲打,被视作轻浮,难以担当重任。
久而久之,桓纵也觉得,他应该待见这种人,和他一样的人。
此刻,钟离音竟安然享受着桓纵的按摩,很快呼吸声也沉重了起来,看样子,应该是睡着了?
终于睡着了,不会走来走去,吵不到我了,桓纵这样想。然而心里的愉悦不会骗人,四下无人的时候,桓纵竟然笑了出来,尽管这笑容转瞬即逝。
他从胡床旁边的交杌上坐起,刚一转过身,钟离音喃喃道:“府君,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看来是没睡着。桓纵回道,“讨厌你,为什么把你带回家来。”
“那为什么……不放我走?”
“没有为什么,主司不需要和下属解释。”桓纵懒怠解释,昂首阔步走出。
他并不想跟钟离音解释太多,也有可能钟离音醒来之后就会混淆了这段半梦半醒间的回忆。他帮钟离音吹灭蜡烛,忽然,钟离音拽住了他的衣袖。
“对不起。”
桓纵想听更多,夜色如水,照彻屋舍,映得钟离音的脸惨白,他在一片寂静里,悄悄凑近钟离音的嘴唇,总以为这三个字后面会有解释,或者什么别的话。可他停在对方唇边许久,都没听到。
却被那若有若无的闷哼和喘息,扰乱了心弦,慌不择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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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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