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落草往事

直到马车驶入祈州内城的繁华街道,明澜悬了一路的心才总算是落下来,旋即吩咐护卫持着她的拜帖前往州府衙门,求见祈州刺史周学文。

明澜的父亲与周学文虽然并无私交,但毕竟同朝为官,周学文既知明传瑞的公子途经自己辖地,自然是要尽地主之谊,见面招待一番的。

而当晚宴席间,周学文听闻明涣此次出行是要前往栖梧书院求学,态度立刻变得更加热络。酒过三巡,明澜试探着提起星野山的那伙土匪,周学文顿时神色微变,言语间支吾其词,只说自己身为地方官事务繁杂,诸多公务尚待处置,剿匪一事须从长计议。

见他这般反应,明澜便知今早那伙土匪竟然真的所言不假,这位刺史大人必定是在那伙土匪那里吃过亏。宴罢,她婉拒了周学文的留宿安排,径直前往驿站下榻,随后又命下人外出打探星野寨的底细。

尽管已被劫去大半银钱珍宝,但好在秦摇光还是给明澜留下了一小部分盘缠。有钱好办事,明家仆役拿着赏钱在外四处打听,很快就从不同的百姓口中拼凑出了星野寨的来历。

“小的在外头打听,都说那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焦雷造反军刚被镇压,圣人心中欢喜,大搞庆贺,又把先前修到一半的鸣春苑重新给建了起来。为此朝廷下令各州各县,每户人家都要按数捕捉禽鸟上交官府,再由官府统一送往京城。”

此事明澜略有耳闻,当今天子谢旸有个出了名的嗜好,便是极爱禽鸟。不论品类,只要是长翅膀能飞的,他都喜欢得紧。身边近臣为讨他欢心,便提议修建一座专门观鸟的园子,要将天下所有种类的禽鸟都搜罗其中,供天子赏玩,取名为“鸣春苑”。谁知那园子才修一半,焦雷农民军就在大洪山揭竿而起,闹出了近年来声势最浩大、影响最深远的叛乱。朝廷好不容易将其镇压,圣人自觉天佑大崇,龙心大悦,遂下令重启鸣春苑的工程。

园子易建,天下的鸟儿却难凑。于是朝廷颁下旨意,凡大崇百姓,每户必须按额上交禽鸟,美其名曰“禽鸟税”。

“那星野寨的头领姓秦,似乎叫做什么秦有田?”明家仆役继续禀报,“他本是祈州乐合县的农户,祖祖辈辈都靠种地为生,虽穷,倒也勉勉强强能够活得下去。谁知朝廷突然征什么禽鸟税,可把他给愁坏了。”

明澜打断道:“据我所知,当年朝廷要每户上交的禽鸟数量似乎并不算太多?难道很难捕获吗?”

“这……回公子的话,当年圣人要的是天下所有品种的禽鸟,倘若每户交的都是些常见的麻雀燕子,官府那里肯定是交不了差的。”那仆役尬笑了一下道,“况且……朝廷要的是活鸟,这可比打死还要难上数倍。”

明澜自幼锦衣玉食,诸事皆由下人代劳打理,未曾想到这一层,闻言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不过那秦有田有个极要好的朋友,姓荆名石,是个猎户,他让秦有田不必忧心,答应帮秦家一并捕齐贡鸟。据说那荆石确实是当地最有本事的猎人,在深山老林里转了多日,终于寻到几只极为漂亮、连他也不认得的稀罕鸟儿。他想方设法将那几只鸟完好无损地捉住,一只未伤,装进笼中,欢欢喜喜提着下山,岂料半路竟遇上了窦家庄的人——”

“窦家庄?”明澜眼眸微动,立即想起之前遭遇那伙星野寨土匪时,其中一人曾说过的话:“那周学文身为祈州父母官,却纵容窦家恶贼欺压百姓。”于是她当即追问:“那窦家庄又是什么来头?”

“回公子,据本地的百姓说,那窦家庄原先本是祈州地界上最大、最阔气的地主。只是他们虽有钱,却为富不仁,平日里没少干欺男霸女的勾当,跟咱们老爷那样慈悲为怀、乐善好施的大善人,是万万比不得的。”仆役答话时还不忘顺带奉承一句,讨自家公子欢心,“那日窦家庄的人见荆石笼中的鸟儿生得罕见,顿时就起了贪念,硬说这山是窦家的地盘,鸟自然也是窦家的鸟,还假惺惺地说什么‘老爷心善,不追究你偷猎之罪,鸟留下,人滚吧’。荆石气不过,与他们争辩,反而被对方毒打了一顿。”

其实如果在平时,荆石或许也就忍了,毕竟他们受窦家庄的欺压不是一天两天,不忍又能如何?但这回不同,若交不出珍稀禽鸟,官府那关过不去,一样要受重罚。荆石一时激愤,才上前理论,然而窦家庄这等豪强大户,养着不少部曲打手,荆石虽有些武力,终究双拳难敌四手。

“他受了伤,再想捕鸟便是难上加难。他的好兄弟秦有田得知此事,或许是气愤窦家庄的狠毒,又或许是忧心自己也交不上鸟、难逃官罚,一气之下,就带着当地乡亲们打上了窦家庄,没曾想竟还真让他们给打了下来。”

“当地的乡亲?”明澜又问道,“这些人,也都是因为交不上禽鸟税才跟着秦有田动手的吗?”

仆役犹豫片刻,才低声回道:“听祈州的百姓说,那两年祈州本就遭了灾,收成很不好,家家户户的日子都很艰难。朝廷禽鸟税的命令一下来,更是雪上加霜……所以秦有田登高一呼,那些活不下去的穷苦人家,就都……”

按理说明家富贵显赫,府中有头有脸的下人,日子过得比寻常百姓还要体面,在外也颇有几分威风。只是此次明澜冒用双生兄长明涣的身份前往桐州读书,事关重大,明传瑞为防走漏风声,除明澜的贴身丫鬟外,其余随行仆役皆选自府中最低等、从未见过明涣与明澜面孔的下人。而这些底层仆役平时生活也颇为辛苦,他自然懂得那些穷苦百姓的艰难,言语中便不乏几分同情。

明澜点点头,继续问:“那后来这群人就都上星野山落草为寇了?”

“据说那群人打进窦家庄后,将庄子里的财物和粮食还包括窦家为上供而搜罗的禽鸟尽数收缴,本打算每户人家分上一些,然后就各回各家。不料秦有田有个女儿,名字小的没打听出来,当时才十三岁,她站出来劝阻众人,说那窦家庄庄主与祈州刺史周学文交情匪浅,若此时大家散了回家,周学文定会派官差逐个抓捕,秋后算账。她劝众人万万不可分散,不如取了窦家庄的兵器,趁势一鼓作气,直捣州府衙门,开官仓放粮,让四里八乡的百姓都能吃上一顿饱饭。

“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就这么一普通百姓,竟真做成了这件大事。而如此一来,许多原本因为心有顾忌而不敢参与攻打窦家庄行动的乡民,见开了粮仓,也纷纷加入,最后跟着秦有田与秦家女儿浩浩荡荡上了星野山,落草为寇。至今已有两年时间,那星野寨声势愈壮,周刺史曾几度派兵围剿,都未能取胜,后来就不再轻易动手。好在这伙人平日只劫财物,一般情况下并不伤人性命。”

这般看来,先前在星野山山脚遇到的那少年秦摇光,就是这故事里的秦家女儿了。

尽管明澜与她只有极短暂的接触,却已感觉到她绝非等闲之辈,如今听闻了她落草的缘由,更是心生同情,先前被劫去钱财的那点不快也随之消散。她垂下眼眸,不由喃喃道:“周大人虽为一州父母官,可祈州真正的兵权,实则握在宜西观察使兼演州刺史朱骏手中。尽管祈州也属宜西辖地,但与演州大概有个几日路程,朱大人不愿损耗自身实力来此剿匪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如果星野寨不发展还好,一旦再继续壮大下去,迟早会引起朱大人的警觉,到那时星野寨的处境就危险了。”

那明家仆役不知道自家公子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没想好如何回答,因此不敢贸然出声。

明澜只是低声自语,本来也不要谁的回答,旋即心下暗暗思忖:但愿朝廷将来能招安他们,毕竟这群人确有本事,落草也是被逼无奈,若能够有势力收编他们,使其为国效力,方是上策。

至于这群土匪打败朝廷的可能,明澜压根没有想过。

明澜自幼也看过不少史书,懂得“自古未有不亡之国”的道理,如今大崇朝政日益昏暗,四方乱象迭起,或许真到了气数将尽的时候。然而史书里所载历代王朝末年,虽大多首先是由农民揭竿起义,却往往起势迅猛,败亡亦速。最终能够建立新朝、登临九五至尊之位的,还从未有过纯粹的布衣农民。

正如前几年的焦雷起义军,声势何等浩大,吓得天子差一点又要效仿先祖弃长安而逃,结果还不是难逃覆灭。

而说起焦雷军的覆灭,倒与此次明澜将要前往求学的栖梧书院的其中一位学子,颇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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