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醒醒……醒醒……”

天色还吊着一口气,黑得不彻底,亮得也不甘心。严知棂站在石未央的房门前,敲了两下门板,“未央,醒了吗?”

里面没有动静,她耐心等了几秒,隔着一层薄薄的门,隐隐传来被窝里翻动的声音,石未央带着浓重的鼻音回应了一声:“……醒了。”声音闷闷的。

严知棂轻轻“嗯”了一声,转身下了楼。

石未央顶着一脑袋乱糟糟的头发坐了起来,半天没睁开眼,昨晚被徐好的电话吵到早晨,整个人像是被硬生生从半空中拽下来,连骨头缝都在抗议。

院子里,严知棂已经把工具箱拖了出来,蹲在地上一件一件地检查,晨雾未散,院子里的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石未央哈欠连天的走过去,还没站稳,严知棂便指着地上的工具,语气温和又不容含糊:“正好把这些认一下。”

“这是大凿,拿来削大块腐朽木头;这是扁凿,打细榫眼……”严知棂耐心地一件件讲解,她不是那种会强硬灌输的人,总是慢慢地说,还会给对方留下思考和喘气的空间。

石未央蹲在一旁接过工具,又应声记下名字和用途,“大凿……削大块,扁凿……打榫眼。”

她眼睛一会儿睁一会儿眯,打着哈欠机械地重复着工具名字,偶尔因为打瞌睡反应慢了半拍,严知棂也只是轻轻笑了下。

工具装好后,天色微微亮了些。

“走吧。”严知棂提起工具包,回头看了石未央一眼。

石未央点点头,跟在后头,上车后一头栽进座位里,很快就昏昏睡去。车轮碾过空旷的乡道,路边的树影和田地在车窗外飞速后退,车里安静得只有引擎声。

严知棂开着车,偶尔瞥一眼副驾驶上沉睡的小姑娘。过了不知多久,车在柏油铺成的停车场上停了下来。

严知棂解开安全带,偏头说了声:“未央,醒醒,到了。”

这片村子建得很规整,每户人家都是清一色的两层小楼,白墙灰瓦,像是批量生产出来的模型。

房屋之间隔着窄窄的小巷,偶尔有几家门口摆了盆栽,但大体上,乍一眼看过去,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严知棂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背着工具箱步伐稳重又熟稔。石未央跟在她身后,一路朝村子里走去。

走了十多分钟,穿过几条毫无辨识度的小巷,又拐了几个弯,面前的地势突然高了起来。

严知棂侧身让她看:“得爬一小段,路不难。”

“嗯好。”石未央仰头看了眼,确实不太高,只是早晨的泥土有些滑。她踩着杂草和突兀的石块,跟着严知棂小心翼翼地往上爬。

等她们爬到半山腰,一座古塔慢慢显了出来。

塔身不高,七层,每层微微收敛,屋檐层叠飞出,弯翘如羽,最顶层悬着一串小小的铜铃,风吹过时,几不可闻地叮当作响。

走进些,塔身每一块木板都爬满了细密的纹理,斑驳中透出温润。梁柱之间,榫卯咬合紧密,却能看出些微自然的缝隙。

没有金碧辉煌,也没有壮观的气势,它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如一个孤独而体面的老人。

塔基周围用防护栏围了起来,旁边堆着些零星的修缮材料。一个穿着灰色短袖工服戴着安全帽的中年男人站在塔前,手里拿着测量仪器,正跟另一个年轻人比划着什么。

他先是余光瞥见有人上山,随即抬起头来,皱着眼睛仔细一看,眉头一松,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

“小严,来了啊!”刘师傅声音不大,但带着种朴实的热情。

严知棂朝他点了点头:“嗯,来了。”

刘师傅打量了她身边的人,挑眉:“这是?”

严知棂微微侧身,把石未央让到前面,“介绍一下,她叫石未央,建筑系的研究生,是我的新徒弟。”

“您好。”

严知棂顿了顿:“他叫刘绪,工程总负责人,叫他刘师傅就行。”

刘绪笑得更开了,眼角皱纹堆叠成温暖的弧度:“你好你好,小严第一次带徒弟来啊,年轻人愿意学这个行当,不容易了。”

说这话时带着点意味深长,像是见证了什么值得纪念的时刻。

石未央也笑了笑,眼前的这一切让她不由得松弛下来。

刘绪跟旁边人交代了两句就领着她们往旁边走,两顶帐篷立在那,一个是工作间,另一个紧挨着的是休息区。

“你坐这歇会,我得先去忙。”严知棂在临走时转过头对她说。“你可以看看资料。”

石未央点了点头,随手拿起一把折叠椅坐下,手里拿着一本厚重的资料手册,里面详细的记录着古建筑修复的每一个步骤,包括结构、材料选择、修复方式等方面的知识。

她翻了几页,目光不时从书页上移开,透过帐篷的小窗户,看向外面热火朝天的修复工作。

严知棂站在塔前,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双手交叉抱于胸前,目光沿着塔身缓缓扫过。

旁边,刘绪和几位同事正展开一张厚厚的勘查报告,报告上密密麻麻标注了各节点的损害情况。

“我们得优先控制水分。”刘绪指着报告注释说,“否则脚柱继续受潮,很快就会腐蚀。”

严知棂点了点头,转身示意大家一同回到工作间。刚掀开帘子,坐在门口的徐合闻抬起眼,看见是她,微微一怔,随即喊了声:“严师傅。”

严知棂朝他点了点头,步伐没停,摘下白安全帽,掌心还留着几缕木屑的细砂,顺手挂在一旁随即朝旁边的帐篷走去。

严知棂站在门口,嗓音放轻松了些:“要来听我们讨论吗?”

石未央一抬头,眼里还有没来得及散去的迷茫,反应过来后立刻站起身来,笔啪地一声滚到地上,她弯腰去捡,动作略显仓促。

“好。”她把资料合上抱在臂弯里,跟着严知棂走了出去。

桌上的资料已经摊开,徐合闻正在整理最后一份测绘记录。刘绪支着腰在另一头的白板上画着大致的修复流程。

严知棂回到桌边,顺手拉过一张空椅子,示意石未央坐下,自己则站在桌前,翻开最新的一份环境数据报告,目光在数据与图纸之间来回扫过,语气淡定地开始引导大家进入今天的讨论。

“从现有资料看,”她顿了顿,视线扫过在场的人,“塔基风化程度超出预期,尤其是南面底层的两个柱脚,含水率高达18%。必须优先处理防潮问题。”

刘绪靠在一旁的支架上,也拿着一卷报告,他指着一行湿度曲线:“看这里,从夜间到午间,湿度波动高达20%,这会导致底层木柱反复账缩,霉斑和裂缝就从这里开始侵蚀。”

严知棂轻点头:“底座防潮是首要,先用硅烷防潮处理剂封闭柱脚五厘米高的范围,再加装抬高基座,隔断地下毛细水气。”

她拿起笔,在结构图上圈了底层柱脚位置,然后转向温度折线图:“昼夜温差近二十度,木梁的伸缩接缝必须留出余量。所有主榫卯节点,保留五到八毫米的活动空间,后续涂抹天然蜂蜡,既能润滑又能防水。”

刘绪在报告上批注着,目光中带着赞许:“那风化呢?西侧檐脚那块受风雨侵蚀最严重,被侵蚀的木板厚度减少了近两毫米。”

严知棂立刻回应:“那一层檐脚板,不可全换。我们保留原板,做局部补强。”

她把一小块旧檐角木板和一块杉木样板并排放在桌上,仔细对比:“看这条缝隙,用刨刀打磨再上胶,补强面板和原面板的纹理才能无痕对接。”

讨论持续了将近一小时,每一个步骤、每一种材料的使用标准,乃至每一处安全措施,都一一推敲确认。

刘绪将报告折好,拍了拍桌面:“那我去安排基座施工,你们先写材料需求单。”

“嗯嗯。”

严知棂这才在桌旁坐下,偏过头看向一旁的石未央,眉眼带着一点不经意的轻松:“能听懂吗?”

石未央还忙着整理方才的笔记“一点。”

严知棂听了,嘴角一勾笑了出来,眉眼间的疏懒散去了几分,像是被什么小小地取悦了似的。轻叩了叩桌面,随口一问:“会写材料单吗?”

石未央握着笔,坦然摇头:“会是会,但怕耽误正事,还是你们来吧。”

严知棂靠在椅背上,望着她,笑意更深了,“挺自知之明的。”

石未央不好意思地眨了下眼,正想解释几句,却听见严知棂又说了:“待会跟我一起去做样板测试。”

石未央下意识挺直了背脊,点头应了声:“好。”

不知什么时候,徐合闻又出去了一趟。

“严师傅,你的午饭。”徐合闻小心翼翼地把饭盒放到桌上,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他眼神落在桌面,不敢直视严知棂,又很快退后了半步。

严知棂停下手里的活儿,侧过身,简单点了下头。她接过饭盒,动作利落又自然,顺手抽出一盒,递到石未央面前。

“给。”

石未央一愣,忙不迭伸手接过,手指无意间触到了盒底,微微一烫,像是刚从锅里拿出来不久。

严知棂又抬头问徐合闻:“给刘师傅他们送过去了吗?”

徐合闻像做错事一样点了点头:“送了,他们都吃上了。”

“好,谢谢,你也去吃吧。”

石未央一边打开饭盒,一边余光悄悄瞥向刚离开的徐合闻,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等他前脚刚掀开帘子出去,她便猫着腰凑近严知棂,压低了声音问道:“他好像很怕你的样子。”

严知棂敷衍地“嗯”了声。

石未央见她不说,又小声追问:“你这么吓人啊?”

严知棂这才抬头看她,“哪有,他以前是我徒弟。”

石未央“哦“了一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等着后文。

“后来嫌太累,又不挣钱,就跟了刘绪他们。”严知棂说得轻描淡写,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

石未央咬着筷子笑了,“难怪,看见你跟做贼心虚似的。”

严知棂似乎也被逗到了,唇角轻轻一挑:“以前的事了,不说了,快吃吧。”

石未央重新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着饭,脑子里却忍不住回味刚才那一幕。她总觉得严知棂看上去冷淡又独立,其实骨子里并不是真的无情。

有些过往她自己不提,就像那些钝钝的旧钉子,藏在木板缝隙里,谁都看不见,但一触到,还是会微微发疼。

想到这里,石未央心里突然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是敬佩,也是隐隐的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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