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其实好多年前的时候,苍梧谣并没能完完整整走过那条出城的路,巧的是许多年后的今天,风逐烟又拽着她跑上了她当年走过的岔路,苍梧谣努力辨认着周身越来越荒芜的景物,她知道这条路通向的是城郊野林——她十几年来到过最远的地方。
今夜风雪虽大,但并不足以立时便能掩盖两个人奔跑留下的足迹,苍梧谣知道即便放出轻雪吸引谢、苍两家的注意,也拖延不了多少时间,虽然她们留心破坏了地上的脚印,但情况紧急也只能浮皮潦草地处理,对方发现端倪也只是时间问题,更何况从刚才听到的声音来判断,来的人很可能不只有一批,这其中很可能有来寻风逐烟的人,倘若有人识得轻雪,那她们的境况就更加危险。
苍梧谣不知道风逐烟是不是真的没想到这一点,但此刻除了被风逐烟拽着逃离追来的人,苍梧谣也没有别的选择。
感觉到已经离那群人有了很远的距离,风逐烟才敢停下来休息。这段路风逐烟跑得四平八稳,但苍梧谣早就耗尽了体力,雪地里没法坐下休息,她也直不起身来,只能狼狈地双手撑在膝盖上尽可能体面地平复着气息。
风逐烟这才有空跟苍梧谣解释:“轻雪颈上系着将军府的信物,它去开道就是表示将军府在附近有要紧差事不便出面,警告闲杂人等避让此地,我们这会儿应该暂时安全了。”
苍梧谣受困闺阁,能窥探府外事的方法除了偷读家中藏书,就只剩听丫鬟婆子,还有跟父亲交好官员的只言片语,像此等马作先遣开道清场的事,她确实不知道。
苍梧谣还是不解,说出口的话里还夹着沉重的喘息:“可,可让轻雪前去开道……你就不怕,来的是将军府,的人吗?”
风逐烟没有立刻回答苍梧谣的问题,反倒是看着苍梧谣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担忧道:“你的体质比我想的还要弱些,不要紧吧?”
苍梧谣说不出话,只艰难地摆了摆手,暗自唾弃着自己这幅成了别人累赘的身子骨。
风逐烟说:“你这样停着不行,须得稍走动一下才能缓过气来,还走得动吗?”说着便想去扶苍梧谣一把。
苍梧谣却轻轻推开她的手,努力直起腰,尽量让说出的话听起来没有那么断裂:“无妨,我自己能走。”
风逐烟也没再坚持,只嘱咐道:“那你跟着我慢慢往前走,撑不下来就叫住我。”
苍梧谣点点头,跟上了风逐烟的脚步。
不知走了多久,她们终于走进了林子。一路上苍梧谣一声累也没有喊,风逐烟听着身后的呼吸声渐渐平稳,现在又变得太过于轻。
风逐烟感觉到身后的人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越靠越近,风逐烟甚至感觉要不是苍梧谣碍于面子,恐怕会直接贴在她身上,风逐烟略感好笑,猛然停住,苍梧谣走得正慌,不防她突然停下,一下子便撞到了她身上,低低哼出声来。
“怎么听着连气都不敢出,你怕黑?”风逐烟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在问。
苍梧谣揉着撞痛了的鼻子,反驳道:“我没有。”
风逐烟接着问:“那就是怕鬼?”
“……不怕。”
风逐烟一笑,毫无预兆地大步流星往前走,苍梧谣一个激灵,下意识就又去抓她衣袖,随机触电般松手。
风逐烟揶揄道:“我这衣袖都快被你扯坏了。”
天实在是黑,风逐烟看不见苍梧谣脸上的表情,不过,她猜苍梧谣现在一定是倍感耻辱。风逐烟平日里和兄长插科打诨惯了,说话从来不拿捏分寸,可苍梧谣此时走在黑黢黢的林子里定然怕得紧,她人又拧巴,刚才那话说出口风逐烟就有点后悔了,总归是自己吓唬人在先,只好放缓声音道:“别怕,这野林子没什么吓人的,我和兄长常来这里躲罚,特别隐蔽。”
“我没说我怕!”苍梧谣虽然这么说着,双眼却紧紧盯着那道身影,生怕她突然又丢下自己,她确实感到耻辱,她也确实怕这里怕到要命。可有什么办法,她还得靠着风逐烟走出去。
风逐烟不忍心再戏弄她,于是背过身俯下身子,说:“你体力尚未恢复,我背你吧,这样快些。”
苍梧谣听她这么说,更觉得她嫌自己没用,赌气道:“不必,我能跟上。”
风逐烟直起腰来,十分为难地说:“这样走散了怎么办?这林子里地形复杂,你一个人在里边绕,天这么黑……”
风逐烟感觉苍梧谣轻轻抖了一下,于是再接再厉,说:“你要是实在不想让我背,那你把手给我,我牵你走。”
苍梧谣额上的青筋跳了跳:“……牵袖子就好。”
风逐烟却严肃地摇摇头,“不行,这里枯枝落叶这么多,万一撕裂了衣袖,或许我都察觉不到,还是不稳妥。”
风逐烟索性把手伸过去,等着她来牵。
苍梧谣此刻真是无法抉择,这个地方对她来说实在太过恐怖,走在黑暗中,所有感官都十分敏锐,任何风吹草动都是草木皆兵,都让她心惊肉跳,她双手紧握,指甲都陷在了皮肉里,借着这疼痛,她才能勉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喉咙发干,双腿发软,刚才风逐烟突然离开,吓得她几乎魂飞魄散,如果,如果让她继续待在林子里,不不不,现在她只要离开风逐烟几步之外,她觉得她都受不了,明明知道根本就没什么好怕的,可是她就是怕到控制不住。
但她不能停在这里。
风逐烟没有收手,也没有催她,就只是等她自己做决定。终于,苍梧谣颤抖着伸手,轻轻牵住她已经冰凉的手,风逐烟感觉到她的颤栗,她的不甘心,她的无能为力,她到底是有多害怕?她怎么会怕成这样?
突然之间一种不可名状的疼惜泛滥成灾。
苍梧谣被她牵着,走在她身侧,心中的恐惧竟然渐渐平息,风逐烟很体贴,还在护着她最后的那点傲气。
风逐烟后知后觉地问:“你是不是知道这里有什么?”
此刻苍梧谣的情绪已经缓和,但听到这话还是沉默了一阵。
风逐烟已经想抬手给自己一嘴巴了。
却听见苍梧谣轻轻地叹息:“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看见我母亲……葬在这里。”她话里有迟疑,因为她不知道用“葬”这个字是否合适,“母亲的遗体被拉出府时,我也跟着跑了出来,她是父亲纳的妾,处处忤逆父亲,自是没资格体面出殡,我跟了一路,最后就看见他们把我母亲扔在了万人坑里……那是我第一次出门,换来的是父亲的毒打和禁闭。”
风逐烟不敢轻易开口,怕又有哪句话勾起苍梧谣的伤心事,最后只憋出一句:“你这事我从未听说过。”
苍梧谣冷笑道:“家丑不可外扬啊。”
苍梧谣话锋一转,问道:“逐烟姑娘听过很多我的事吗?”
风逐烟听到这话都觉得有些头疼,风逐烟何止是听过苍梧谣的很多事,那一桩桩一件件简直就是京城万千少女的噩梦。在风逐烟没有遇到苍梧谣之前,她一直觉得苍梧谣完美得像个器械。府上的嬷嬷赞她行至礼仪有度,是大家闺秀典范,要风逐烟向她学习;府中有亲眷来时,也要数落风逐烟除了长相外没半点像个女子,说久闻苍家小姐贤名,要风逐烟多跟人家学学;就连自小在宫中随侍的亲姑姑都听说过苍家小姐的贤良淑德……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这样的事不仅发生在风逐烟身上,几乎每个女孩都被笼罩在苍梧谣的阴影之下。
风逐烟一直觉得苍梧谣会是那种能嫁得好人家,然后又成为贤妻良母的典范,继续以相夫教子的阴影笼罩她们这些小姑娘的。
可她却在她最重要的人生大事上逃走了。
直到真的见到她,风逐烟这才觉得她是个鲜活的人,而不是别人用“完美”二字来标榜的物件。
风逐烟回答苍梧谣的问题:“我是听过许多事,我是听着你的故事长大的。”
苍梧谣实在觉得没有办法跟风逐烟沟通。
刚才跑动出的那点热气已经快散尽了,寒意又丝丝缕缕钻上来,苍梧谣觉得还是得说眼下的要紧事。
于是轮到苍梧谣问:“逐烟姑娘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苍梧谣怕风逐烟打算得太长远,又接着补充道:“我是说,我们眼下该如何脱身。”
风逐烟也不再开玩笑,没什么好气地问她:“你不会真是没有盘算去处就逃出来了吧?”
如果说她觉得出来等死也比被苍家摆布强,不知道风逐烟会不会开口骂她,听风逐烟的口风,早就想骂她不考虑自身的安危了。
苍梧谣心虚地捋了捋散下来的乱发。
这一捋倒把苍梧谣吓了一跳,一侧的珠钗不知何时已经掉落,如若掉在途中被苍家人发现,麻烦就大了。
苍梧谣还在盘算珠钗被发现的概率有多大,却见风逐烟从怀里取出一只眼熟的钗子,风逐烟说:“找这个吗?下马之前就挂在我身上了,放心,没掉在半道上。”
还算谨慎。
苍梧谣松了口气。
风逐烟又说道:“出了这林子我们就不再安全了,得尽快换了我们身上这些红艳艳的衣裳,才相对安全些,我常去一家成衣店,老板娘我信得过,这事不难,而且我走的时候顺了出城令牌,出去后再购匹快马,很快就能先到江家。江家与我家是故交,江姐姐会帮我们的。你不用太担心,我们会逃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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