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瑛娘一边收拾着店面，一边与才来开张的街坊攀谈。
街坊说昨夜不知出了什么事，来的路上见有当差的挨家挨户搜查，听说城门口也设了重兵，拿着画像一个一个查验出城的人。
这话被苍梧谣和风逐烟听得一清二楚，形势比她们想得要严峻，苍家和谢家竟然不顾体面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苍梧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今这情形，想要出城已经是难如登天，瑛娘这里也不能再逗留，若我们在瑛娘这里被发现，断会连累瑛娘。”
风逐烟还未应答，就见有一乘华贵的轿子落在店门口，甫一停稳，就有一侍女掀开轿帘，从轿中款款下来一位衣着华贵，面容艳丽的女子。
瑛娘早就迎了上去：“呦，顾老板怎的这么早便来了。”瑛娘一边寒暄一边将人往店里引。
苍梧谣小声问风逐烟：“她是谁？”
风逐烟也小声回答：“她叫顾倾城，手下掌管着京城最富盛名的乐舞坊。”
苍梧谣随即想起刚才瑛娘说过今天是有翩跹坊的人来拿货，没想到坊主亲自来了。
顾倾城叹了口气：“还不是为着今日圣上寿辰，我们翩跹坊要进献乐舞，自是得早早进宫准备。本来就急，来的路上还碰见群当差的耽误了一阵。今日可有的忙，不然还能多同你说说话，一会儿姑娘们还得在你这里把新衣服换上，有不合适的，还得劳烦瑛娘再改改。”
瑛娘豪爽地说：“这有什么的，回头翩跹坊开演了请我去看就是。”
顾倾城笑道：“好好好，赶明儿让凝妆把入场票子给你送来，瑛娘想什么时候来便什么时候来。”
瑛娘笑过之后说：“顾老板且在这儿稍等一等，我去里间收拾一下，把衣裳拿来，好让姑娘们进来换上。”
瑛娘说完就掩了门往里间走，打手势让苍梧谣和风逐烟到后厨去。
苍梧谣和风逐烟轻手轻脚走到翻窗进来的地方，将窗板移开一条缝，这会儿后街上也已经有了行人。
风逐烟窥着窗外低声说：“现下人虽不多，但既有官兵迅捷，贸然翻出去还是有可能会惹人注意，我们要走就只能从前门混出去。”
苍梧谣压着声音说：“只能等里间的人换完衣裳了。”说完转头去看里间的情况。瑛娘才刚将衣裳取来，照着单子上记好的身量给姑娘们分衣裳。
苍梧谣瞧那衣裳的颜色很是眼熟。
那青石色的衣裳往开一展，苍梧谣就认了出来。
苍梧谣抬手扯了扯风逐烟的衣袖，悄声说道：“逐烟姑娘，你看她们的衣服……”
话还没说完，贴在窗缝上往外瞧的风逐烟就皱着眉拿手比在唇边：“嘘。”
风逐烟轻轻将窗板留的缝合上，这才转过身来，然后一眼就看到了里间的衣裳，惊讶地脱口而出：“这衣……”
苍梧谣耳疾手快，一把捂住风逐烟没控制好音量的嘴巴：“嘘！”
风逐烟在苍梧谣手里挣扎着，小声嘟囔完后半句话：“……裳和我们的一样。”
苍梧谣感觉到风逐烟滚烫的鼻息打在手心上，忙慌乱地将手撤下去。
风逐烟长长出了一口气，自己嘀咕道：“这手怎么还这么凉？”
苍梧谣没搭理她，转头去看里间的情况：里间足有几十余人，衣裳式样不尽相同，有长袖束腰的繁复舞衣，也有制式轻便的服饰，其中就有她们身上穿的这一身，一部分人已换好衣裳，互相之间查看着彼此身上的衣裳是否合身，一个女孩儿见另一个女孩儿还没将头发绾好，便柔声询问道：“芳娘，你怎还未装扮好，要我帮你簪发吗？”
被唤作芳娘的女孩儿轻轻摇摇头，回道：“不必了，我自己可以。”
芳娘身段比别人都要挺拔些，苍梧谣一眼望去就注意到了她，适才听她说话也要比别人冷淡些，正要细细去瞧，却听到店门外起了冲突。瑛娘快步走到店外，众人也都转头向店门口瞧去，有的姑娘甚至走到了门口一探究竟，就在这一瞬，苍梧谣看见芳娘趁机迅速换了一只银簪。
苍梧谣还没来得及看清想明，就听见门口顾倾城不悦的声音：“刚在路上不是才让你们查过，现下又要我们配合你们例行公事，究竟是你们公事死板繁琐，还是故意要找我们翩跹坊的麻烦！”
另一个声音谄媚地说道：“顾老板这说的是哪里话，翩跹坊那可是圣上称誉过的，我们哪敢冒犯您，只是我们实在是有任务在身，就只查这家店，不是查您。”
顾倾城没有让步，语气反而更添怒意：“说了翩跹坊的姑娘们在里间更衣，你们巡查没有女吏不便查看，你们不遵新律在先，现下却还不依不挠，到底是何居心？”
那声音急着辩解：“我们也是奉命行事，顾老板不要与我们为难。”
顾倾城更是没有丝毫要退让的意思：“究竟是谁在为难谁？”
两方一时僵持不下。
带头搜查的人不敢真的耽搁皇帝寿辰，也不敢不按命令不搜这间房子，只好压低了声音说：“顾老板，我哪能想得罪您，都是上头吩咐的挨家挨户地搜，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便是毫无意义的平添麻烦我也不能不做，不做就要丢饭碗，我们也是没办法啊。”那人打着商量：“顾老板，要不您先忙您的，等您跟姑娘们离开了我们再查？”
顾倾城皱着眉问：“就不能先查别处？”
那人苦恼地说：“一定要听命办事，挨家挨户，这样才不容易犯错。”
顾倾城更没好脸色：“为了听命就得违背新律，给别人找不痛快？”但顾倾城也没功夫跟他扯皮：“滚远点等。”
“哎哎，是，我们到那边候着。”那人急忙带着人撤到了一旁。
顾倾城大步走进来，安抚着刚才受惊的姑娘们：“别怕，人都走远了，也别着急，我们慢慢试，也让他们常常被耽搁的滋味。”
风逐烟低声道：“这下麻烦了，前后都没法走，瑛娘家也没个藏人处。”
风逐烟本来打算跟苍梧谣分析一下情况，但苍梧谣只顾凝神关注着里间的情况，抿着嘴一言不发。
风逐烟只当她太紧张了，斟酌着要不要开口说点什么缓解一下这过于紧张的气氛，又怕自己会说错话，平白又惹苍梧谣生气，于是也兀自思忖着半晌没开口。
眼瞧着翩跹坊众人梳妆完毕，即将离店启程，苍梧谣这才扯了扯风逐烟的袖子，语气诡异地问道：“我们得换个法子走了，逐烟姑娘，你准备好了吗？”
这句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风逐烟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被苍梧谣一把拽进里间，苍梧谣甚至还有空悄悄叮嘱她：“低头大大方方跟着，别看门口那些人。”
被拽出去的那一瞬间，风逐烟在想：苍梧谣该不会是在报复她昨天晚上不说原由就拉她往密林跑吧？
好疯的女人。
顾倾城已经上了轿，翩跹坊来的人太多，不留心看恨难发现多了两个小尾巴，苍梧谣和风逐烟在瑛娘错愕的目光中跟在姑娘们后面，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走出来，上了最后那辆马车，瑛娘不确定是不是看见车身晃动了几下，随即背着身侍立一旁的轿夫和车夫在侍女的指令下走过去抬轿御马。
见一行人走远，瑛娘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回了店里，几个当差的跟进去搜查，又一无所获，垂头丧气地出门去相邻的下一家。
风逐烟刚上马车，就两个手刀利落地砍晕车上的两个姑娘，还很客气地说着“对不住，借你们的马车一用”。
苍梧谣觉得有点好笑。
“别笑话我了，你胆子真是够大的，你就不怕被翩跹坊的人和那些官差发现？”风逐烟算是直到她为什么能在那么多眼皮子底下逃出来的了。
苍梧谣无所谓地说：“留在那里不也会被发现？更何况还会连累瑛娘子。”
风逐烟没法反驳这话，附和道：“也是我们运气好，挑到了这身衣服。”
苍梧谣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知道元帝的新律吗？”
风逐烟有点吃惊：“你不知道？”
苍梧谣摇了摇头，解释道：“只是听说过新政颁布，但父亲和宾客都不愿提及新政，府上的人也不敢妄议。”
风逐烟又觉得苍梧谣有点可怜了，就细细同她说：“这新政也是三年前刚颁布，那是元帝登基的第二年。此前各方割据的乱世刚在先皇手里结束，大殷初建，元帝又是第一个以女子之位登基的皇帝，所以圣上登基的第一年便用雷霆手段肃清朝野内外各方残余势力，奉天二年才开始着手颁布新律，新律废止了很多以前沉疴陋习，已是动摇了一些人的权利，又规定女子可行商可科举可不必囿于陈规旧俗。新律颁布了三年，有很多人的命运因新律改变。如今已是奉天四年，新律推行依旧处处受到掣肘，但我姑母说过，新律总会帮助越来越多意识不到自己正在经受苦难的人……说不定有一天，我也能有资格像父亲那样领兵护国土。”
苍梧谣久久不能言语，这样的新世界，或许真的可以允许她按自己的心意活着。
苍梧谣轻声开口：“会有那么一天的。”
她想她真的可以相信。
风逐烟笑了：“我姑母也说我可以。”
苍梧谣问她：“瑛娘子真会这么鼓励你么？”
风逐烟却摇头：“瑛娘是瑛娘，姑母是姑母，瑛娘离开风家，就再不是风家的人，她不许我们叫她姑母。我姑母……要是我们再不想怎么从马车上逃出去的话，我们怕是马上就要见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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