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繁离开后,谷兴思确定那人走远了才出门。
唐北殷没敢麻烦我,自力更生的爬了起来给自己倒了点冰水。
“等景叙那边修好飞船的程序,我们就可以去找碎片了。”
“要离开很久吗?”我环视着四周,想寻找我们当年贪欢的房间的入口:“你强行把谷兴思这个军师推到风口,又给秦景安机会立威,是想让培养秦景安做你的接班人、让谷兴思辅助他吧。”
唐北殷放下杯子,说起闲话来脸不红心不跳:“倒不会太久。只不过我现在满心都是你,不想参与其他事了。”
我没理会他,兀自走到窗边,看到了转角处的门上挂着脱漆的告示:“非请勿进”。
这块牌子不知在此挂了多久,明明是经由人手做出来提示自己的东西,却无法追及人愈发长久的寿数。
那块牌子后面,或许有一条通往客房的路,那些脱落满地的墙皮、破口的蛛网、坏掉的灯泡,都为曾经存在过的事物摹写长久的旧梦。
物非人是。
我恍然想起自己曾带人焚毁教堂与神龛,借机把反抗联盟的人抓走“管教”。
我不顾在教堂门口哀求或谩骂的信徒,向那些古老的建筑掷出□□。
爆炸声昭示了定局,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却扯下了自己身上的终端设备,扭头走回废墟,在火光中高唱悼词。
星理守则最早是老师提出来的,我知道,它是藏在公理光芒下的星际人类的阴暗规则。
首先:星际人拒绝愚昧的异己与莫须有的鬼神之说。
后来,老师走了。
我的学生谢灵向我指出,星理守则有自身的悖论。因为当人类被摧毁了所有的信仰时,绝境之中的“无名之神”就会出现。
不过这么看来,唐北殷出现的时间也太早了。他本应该在星理守则的疯狂结束后出现,可他第一次现身是在很多年很多前、我还在训练中心时,他隔着交加的雷雪望着我。
第二次,是我偶然来到酒吧时,他诱我放纵。
此后,他销声匿迹了百年——谢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他进行“契约”的?
唐北殷笑吟吟的开口:“闲着也是闲着,听我讲个故事怎么样?”
我与他目光相碰,他便自然而然的开了口:“以前有个男孩,他妈妈生下他后就把他丢给了爸爸,他父亲为了弥补他缺失的母爱,带着他组建了一个家。”
“继母也有个孩子,尽管她算尽职尽责,但亲生的总比别人家的的重要。”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唐北殷说的是谁,直到无意间看到了盛繁离开的地方,有一块被他因隐怒而捏碎的石膏。
他别扭的说辞皆是因秦景安而来。
我意识到,那两个孩子是季景叙兄弟。
唐北殷继续道:“他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没有糖也不会伸手去要。他的生父粗心,生母只是偶尔出现。同在屋檐下,他不懂自己为什么总是分不到糖,于是他开始讨厌继母和她的的孩子。”
“可继母的孩子性子憨厚,不论他怎样恶作剧,一直都对他很好。”
透过他的话,我仿佛看到了两个孩子,躲在破碎又重组的家中。一人恐慌的想扯掉所有的缝补布,一人笨拙地在他扯掉的地方粘贴新的纸。
我突然懂了秦景安性子底色中的恶劣。而那些从小被“恶作剧”三个字一笔带过的“讨厌”,是季景叙作为哥哥,一次又一次耐心的给弟弟塞去缺失的糖、又小心翼翼地向父母掩饰自己被弟弟弄出的伤口。
“直到有一次,男孩恶意拆了哥哥准备了很久机械类的参赛作品,被他们父亲发现了。”
“父亲把他狠打了一顿,在大雪天把他赶出了家门,让他滚去找自己的生母。”
“他身无分文,穿着哥哥的旧衣服走在大街上,凭着记忆中母亲模糊的地址四处问路。”
“母亲是个二流艺术家,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的画室。可母亲只是放下画笔,对学生们说了句稍等,带着他吃了碗面,就把他打发回去了。”
雪停了,路上的清障车呜呜作响,他觉得很像闷雷声。
他在画室门口蹲了很久,直到把刚刚补充的热气消失殆尽。
他看着母亲拿着笔,倾身为学生改画。
离开那个家、离开男人,她过得很好。
“男孩走了。他去某个公园乱逛,坐在又湿又冷的废旧滑梯上,听着别的孩子吵闹的笑声。”
我问:“然后呢?季景叙找到他了吗?”
唐北殷笑叹道:“那是童话。”
“景安太过孤僻随性,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去哪,所谓的家人更不知道他的喜好。”
“他后来被人发现后报警的时候,哭肿的眼睛几乎失明,人差点冻死。即使经过救治,仍然留下了身体羸弱的毛病。”
“景安的生父为了这件事和他的生母大吵一架。继母虽然还在为景叙的作品被破坏一事耿耿于怀,但是景安仍在住院,她不好再发作,于是放弃比赛,带着景叙出去旅游了。”
“一路上,景叙又哭又闹。”
小时候的季景叙会有多无助啊。
他心疼景安、尽可能的对这个弟弟好。
可为什么大人的世界这么复杂?
为什么爸爸妈妈都不喜欢景安?
景安怎么办?
景安会喜欢什么呢?
他要怎么做,景安才能更开心一点啊?
“父亲忙着吵架,母亲忙着生气。只有景叙给弟弟买了很多礼物,忐忑的守在病床边。”
“于是景安拆开了眼睛上的纱布时,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哭着的景叙。”
秦景安的视线很模糊,他不知道这里是哪儿、自己怎么还活着。
他试探性地摸上哥哥的脸,感受着手上温热的泪水。
季景叙哭的停不下来,仿佛去鬼门关逛了一圈的人是自己。
泪水唤醒了他,秦景安意识到模糊已是常态。
他不肯接受现实,烦闷的推开了景叙。他看自己的手、看周围的窗户全是模糊的。
莫名的怒意燃起,他一把地扫掉一桌子礼物,下床想跑出去。可他还没适应不清晰的视界,狠狠摔到了地上。
季景叙焦急的去扶他:“景安,景安…”
秦景安愤怒的随手抓住了什么想攻击哥哥,他要毁了这个所有人都视若珍宝的人。
季景叙跪在他身边不躲不闪,秦景安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握着的是一把小铲子形状的油画刀。
油画刀离季景叙的眼球只有几厘米,秦景安猛然惊醒般颤抖着放手了。
他想到了什么呢。
是想到了季景叙的好、还是妈妈离开这个家之后的幸福?
是自己对兄弟无能的恶意、还是独自走在大雪里的寒冷?
是妈妈给他买的那碗面、还是穿过玻璃窗落在认真画画的学生身上的阳光?
是晴空的闷雷。
是两个人的眼泪。
季景叙费力的把他抱到床上,安慰道:“景安别怕,是哥哥。”
季景叙又蹲下收拾散落满地的画材:“你从来不说自己喜欢什么,我猜你可能喜欢一个人做什么…没关系,不喜欢画画的话,家里还有其他的…”
于是,秦景安第一次表达了自己的欢喜:“我很喜欢,谢谢…”
“哥。”
季景叙顿了一下,坐在地上傻笑,而秦景安的视线越来越清晰。
“大概是自那之后,景安只听景叙的话。”
唐北殷不知从哪摸来几个骰子,放在桌面上转:“若不是景叙选择了我,他对我也不是实心实意。所以你不必介意他的敌意。”
我垂眸思索:秦景安发现自己的天赋是母亲一生所求的时候,会怎样想呢?
他对自己的母亲又是怎样一种感情呢?
唐北殷话音落下不久,门铃响了。
秦景安穿着一身黑色长风衣,揣兜的袖口还沾着几片白色雏菊花瓣。
曾经的坏小子,被人用爱养成了黑白分明的模样。
“抱歉啊老大,我来晚了。”
秦景安笑着,对我点头致意:“大决议官,之前多有冒犯,事情已经处理好了。”
唐北殷坐着没动,手边的骰子还没停:“你看到了我这次离开意味着什么吧?”
秦景安反手关上了门,插兜的手掏出了一把枪来、举起又扔在地上。
他笑得明媚又遗憾:“知道,我也问过妈妈了。”
“她说,我别无选择。”
唐北殷按停了骰子,秦景安扭头淡漠的看着我,用诡异的礼貌对我说:“大决议官,你是个凡人。”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面无表情的与他对视。
秦景安恢复了调皮的模样,越过枪走了过去:“哎,老大,我押小。”
唐北殷抬起手,秦景安只看了一眼就笑着走了。
只有他们知道结果。
临行前,唐北殷带我去了一座山坡。
秦氏的墓碑前有三束纯白的小雏菊,还有一朵孤零零的没有花瓣的花心。
我望着墓碑旁边两棵粗壮的守墓松沉默良久。
唐北殷说:“那年秦景安出院不久,他的生母就因癌症去世了。”
“据说景安的生母只给景叙写了封不痛不痒的信,但景叙谁也没告诉。”
“凡人是很笨拙的。”
因为只有一双眼去寻找显露端倪事物;一颗大脑去思考自己与所爱之人的苦难;一次机会去做某些事情…
唐北殷垂着眼,神情莫测,把三颗骰子分别藏在了三束雏菊里,语气是温柔的:“可那又怎么样呢。”
从他的缄默中,我读出了他未宣之于口的尾音:“已经如此可贵可敬了。”
他起身,逆着光,向我伸出手,仿佛曾宽恕了一切,包括恶贯满盈的我:“我们该走了,大决议官。”
“走吧。”我又回了下头,依稀看到了一颗三点的骰面,“唐,我们去找星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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