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是那么的苍白,她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
以前受委屈的时候,程月蛮会劝导她,“说出来,把不开心的事都说出来,心里就不痛了。”
但和小时候课本里学的那个钉钉子的故事一样,钉子拔出后,原地还留了一个难以填平的洞,只能寄托给时间,只要不在意,后面就可以彻底不在意了。
但真的是这样吗?
这是程蝶第一次从程月蛮口中听到那个男人,得知自己是如何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原来和其他小孩不一样,她没有带着安慰和爱来到程月蛮身边,她从一开始就在伤害她,带着满满的罪孽,把她平静的人生,彻底推翻。
小时候总是哭闹着要爸爸。羡慕幼儿园里,其他小朋友有爸爸背着他们,羡慕期末活动,其他人可以玩三人游戏,而她只能有妈妈。
其实并不讨厌妈妈的,妈妈也很好,只是总觉得,别人好像都有,她没有,就像个是有了缺憾一样。
回去时总是哭闹,要程月蛮花钱买,要程月蛮赔给她。
后来程月蛮被逼急了,大声地冲着她吼,“我对你这么好你还是想要他?行啊,那我告诉你,你爸爸死了,你还没出生就死了,满意了吗?”
她那个时候还不懂生死到底是什么,只是被程月蛮的满腔怒火吓得说不出话。
后来邻居哥哥的小狗被人活活打死,那条总是冲她摇尾巴,还会抓老鼠的小土狗多多,躺在水泥地上,一抽一抽地,肚子破了大洞,乱七八糟地东西流了出来。
其他小孩吓得哇哇大哭,那几个打伤多多的大孩子骂骂咧咧地骑着自行车跑路。
她茫然地蹲在多多面前,甚至还想要抱抱他。
等邻居哥哥回来时,多多已经彻底断气了,硬邦邦地,她碰了碰都觉得好冷。
当晚就做了噩梦,梦到了多多一身血,冲着她一直叫。
邻居奶奶说她被吓到了,她心说她才没有,只是觉得很奇怪。
是很奇怪啊,多多怎么再也站不起来了,放学回家后,怎么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把这些问题问给程月蛮,程月蛮忙着盘账,摆摆手,让她别捣乱,“死了就是死了。”
她又去问邻居奶奶。
那个奶奶已经很老了,女儿远嫁,儿子儿媳在外地打工,留他在家带着和程蝶差不多大的孙子。
邻居奶奶抱着她,声音模糊不清,说“那是因为结束了。”
“万物都有命,命没了,就彻底没了。说走就走喽。”
她查资料,看故事书,最后终于弄明白,爸爸和多多一样,都已经死掉了,死掉了就是再也不会出现,没命了,结束了。
不止爸爸,不止多多,以后他们也都会死掉,也都会结束,只是时间顺序。
可她还是觉得很难过。
她在美术课上画过想象中的父亲。
小学时还学过作文表示思念。那篇文章把语文老师都感动哭了,送去参加比赛,还意外拿出了奖。
她兴冲冲地拿去给程月蛮看。
而当时的程月蛮,只是很随意地瞥了一眼,就撕得稀巴烂。
她至今都记得那一时的委屈,瞪大眼睛,扯着喉咙问她做什么?
程月蛮沉着脸,很久才蹦出一句,“不许写。”
程月蛮从来没有告诉她这些。
于是她理所当然地觉得,是妈妈对自己有着近乎偏执的掌控欲,才总是百般刁难。
可从来没想到,也从来没想过,还有另外一面。
“抱歉让你见笑了。”程月蛮擦干了眼泪,再次坐在了梳妆台前。
她又一次恢复了往日惯有的松弛样子,好像刚才的狼狈,只是一个错觉。
“为什么。”程蝶却没打算就此翻篇过去。
那个秘密,沉淀了那么多年,她不甘。
程月蛮却没有领会她的意思,手一顿,眉笔在眉骨上落下一道重重的痕迹,像凭空劈开的疤痕。
“还能为什么,觉得很丢脸啊,未婚先孕,还被人抛弃了,连学都没好好上,传出去会让人看不起吧?”
“你很好,”程蝶急切的开口,“更何况,那种事,我觉得南方的问题更多,凭什么都要女人承担。”
程月蛮低头思索了一会,半是无奈半是自嘲地笑了一下,“要是当年你就出现在我身边,我恐怕也不会那么难。”
程蝶没说话,眼皮耷下,目光落在程月蛮的肚子上,她还记得,程月蛮的肚子上,有一道好丑好丑的疤。
“你思想比较开明,你想我有小蝶那会,那才是哪一年啊,连电话都没有,政策和现在也不一样,我没结婚证,也没法办准生证。也不怕你笑话,我怀孕前几个月,甚至都不知道是怀孕了,那会知识多匮乏,两个月没来事,还挺开心,觉得不用麻烦。那会卫生巾可贵了,大家都不太舍得买,还是用卫生纸多。”
“后来被人问怎么胖了那么多才感觉不对劲,但都完了。”
“那个男人,只是一个采风的画家,他早就走了,没有联系方式,不知道他住哪。”
“十几岁的我,臭美的很,得意洋洋的去当模特,回去还给同学们炫耀,说周老师又画了我,”程月蛮冷笑一声,硬生生掰断了眉笔,“是我太蠢,野心又大,稀里糊涂的,就把自己教给了他。”
“我骂他一万句,就会在心里骂自己一万句。路是我自己选的,咬着牙也要挺下去。”
“那个男人后来一直没找到吗?”
“没。我就当他死了,反正我也离开了那个地方,那种混蛋应该也不会去,这辈子最好不要见面,这样挺好。反正小蝶也不需要他了。”
彻底静了下来,挂在墙壁上的钟表在滴滴答答地走着。
程蝶听到了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砰地跳动着——又或许是程月蛮的心跳。
她很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良久,久到程月蛮换好了衣服打算出门时,她才干涩的开口。
“你……要一直都瞒着小蝶吗?”
“也没什么不好,”程月蛮弯腰穿上高跟鞋,“让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混蛋,知道我以前那么蠢,对她能有什么好处?那种垃圾就当他没出现过,我不想让他影响小蝶。”
“那你呢。”程蝶慢吞吞地问。
其实更想问的是,那你的委屈呢?那你的伤口呢?
从花季少女,突然变成了一个孩子的妈妈,挣扎着要把人拉扯大,两人却要一次次的闹矛盾。
“那你就无所谓了吗?”
这话把程月蛮问住了。
“说我啊,”她若无其事地笑笑,“我都无所谓的啊,我在从程月蛮变成程蝶的妈妈后,最重要的事,就变成了养好她。”
“我童年不完整,也是我妈一个人把我们姐妹带大,她什么都怕,于是管的多,我回家晚就要挨骂,所以我对小蝶就换了个方法,照顾她,就像是在照顾以前的我。”
“我希望她好,就像是,希望以前也有一个人来管束我,能让我走上正常的人生。”
“这样很自私对吧?”程月蛮回身对她露出一个释怀的笑。
“放心吧,其实在给你说这些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程蝶的心紧巴巴地皱着。她似乎能意识到程月蛮想说什么,但又不太想听她接下来的要说的。
而程月蛮则是拿起了挂在玄关上的包,然后地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这些告诉她。”
“那是给了她一半DNA的人,尽管我很厌恶,但也不该瞒着她,那孩子,迟早要长大。”
程月蛮雷厉风行地性格贯彻到方方面面,就连和女儿谈谈,方法也比别人粗蛮。
“回来了,过来,我想和你谈谈你。”程月蛮就这么干脆利落的开口,甚至没有铺垫。
小蝶刚从外面发传单回来,以前她只做白天的兼职,这几天看程月蛮晚上不回来,才偷偷多加了晚上的班,没想到还被程月蛮抓了个正着。
小蝶打了个哆嗦,不情愿地换了鞋,期期艾艾地坐在了程月蛮的对面,
“妈,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我该做的都做了,我一定要去学画画,反正我也不要你的钱。”
不愧是亲身母女,噎人的实力倒是一脉相传。
直觉告诉程蝶,她现在不应该留下,至少不应该掺和在这次谈判。
而程月蛮的眼光却紧紧锁定了她,像是在说,留下,给我好好听完。
她就真的,挪动不开一点脚尖。
“我先给你道歉,没问你是不是喜欢画画就全面否定,这点是我的问题,我道歉。”
小蝶吓了一跳,连连摆手,甚至怀疑是以退为进的手段。
“不过你也有错,竟然敢这样威胁我。”
“我……”十几岁的小姑娘支支吾吾地红着脸,不知道是该抱怨还是先认错。
“算了,归根结底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我的问题。”
“那是谁的?”小蝶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面前的程月蛮。
一个隐瞒多年的真相,在此时缓缓展开。
程月蛮深吸一口气,她大概是想笑一下,但笑得实在难看。
小蝶担忧地看着她,甚至想说,要不算了,她已经知道错了。
而程月蛮这次是真的做好了决定,抿抿唇,坚持说完。
“是那个骗了我,也丢下你的男人。那个你血缘上的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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