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幼宜醒来时,正躺在一家客栈中,屋外淅淅沥沥下着雨,雨水沿着横瓦叮叮咚咚落在檐下。
只是,她方睁了眼,便瞧见了正坐在床沿之人,浑噩的脑子当即醒了大半,抬手支起身子启唇道:
“张公子!”
是了,先头劫了马车带走沈幼宜之人正是张玉堂。
沈幼宜端得是水沉为骨玉为肌之貌,生得是再出尘不过,故而初到吴县之时便险些遇上了歹人,幸好被张玉堂碰上出手相助,二人就这般相识了。张玉堂的父亲乃吴县知州,虽说一县知州比不得汴京城里的一官半职,但到底是朝廷五品正官,因着这一层关系,再无人找沈幼宜触霉头,张玉堂对沈幼宜很是照料,沈幼宜待张玉堂自然也是敬重有加。
那厢张玉堂见沈幼宜醒了,俊逸的脸上像是松了一口气、满是欣喜,“你醒了?方才大夫来瞧过了,是额角磕着了,索性没什么大碍,我已然吩咐了店家照方子去煎药了。”
沈幼宜见张玉堂全然没有要解释先头之举的意思,微微探出身子复正了声色道,“眼下这是在何处,还望张公子差人将我送回,薄娘找不着我要着急的。”
张玉堂垂了眸,错开与沈幼宜对视的眼,兀自道:
“你先好生休息,若是有何处不舒服再说与我,我再寻大夫来瞧……待你好了,咱们便回吴县去。”
张玉堂这般自顾自说法的态度让沈幼宜瞧在眼里委实有些气恼,什么待她好了回吴县去,她回不回吴县暂且不说,即便是回也断然不是眼下回,更不是与他二人一道回。至此,沈幼宜娥眉轻蹙着,将窗户纸挑破了,“张公子此番所为究竟是何意?!”
只是,哪怕沈幼宜现下愠怒,唇口的声音却依旧是婉转低哝,让人听来丝毫生不起惧意。
故而那张玉堂只是默了默,缓缓开口:
“姝姝,我已然听说了,那陆家老太太此番将你寻去汴京打的是什么算盘,她已然死了孙儿,却还妄图推你入另一个火坑……”
“张公子请慎言,我只当张公子是道义之交,张公子何必更为介介①。”
姝姝这两个字原只有亲近之人在无人处时会唤她,如今从张玉堂的口中骤然听见,沈幼宜心头升起一缕难以言状的感觉,葱根一般的玉指下意识攥紧了被褥一角,当即别过头去,打断了张玉堂不及说出口的话。
张玉堂闻言,满眼的不可置信,“姝姝,今日所为是我不对,可你何必气我,倘或你当真将我当做道义之交,在吴县时为何让我在你院中的亭中瞧落日余晖雾释冰融?我眼下还记着,你与我饮的是你亲手泡的栀子茶水……”
“姝姝,汴京城谁人不知那陆瞻是个什么人,他为鬼为蜮,倘或如今你入了陆府,你教我……你教我……”说至最后,张玉堂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成拳,语气有些气促,仿佛在努力遏制的怒意,“你教我如何自处?”
言岂,张玉堂朝沈幼宜挪了半寸,抬手便搂住沈幼宜的肩膀,因着喘息胸前不断起伏着:
“姝姝,我待你之心你不知么?何以现下说这样的话教我伤心?”
张玉堂一句接着一句,倒让沈幼宜连辩驳的机会也无。她也实在不明,面前之人素来是温润如玉的,哪里似眼下这般不讲道理胡言乱语,一时间心下不免慌乱,下意识抬起手腕想要将箍住她肩膀的他的手推开,“张公子,还请自重!”
正这时,外头蓦地响起扣门声:“笃笃——”
“张公子,药煎好了。”是店小二。
在听见屋外声音的一瞬,屋内随即静谧下来。
张玉堂好似在这一刻终是冷静了过来,手劲一松,缓缓站起身,绕过床榻前的屏风至门前。
沈幼宜如惊弓之鸟一般缩回了床榻之内,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心头想着是要如何脱身才好。
“吱呀”一声,屋门打开。
不曾想下一刻伴随着张玉堂一声哀嚎,只听见“砰——”得一声。
在开门的一瞬,张玉堂竟被屋外的人一脚踹回了屋里,屋内那张圆桌竟被硬生生撞碎了,眼下正不住地呻丨吟。
有屏风挡着,外头如何到底瞧不真切,可沈幼宜心下已是大骇,只当是入了黑店,遇了歹人了。她下意识环视四周,随即三两步至床头的矮几上拿起了一把小剪子紧紧握在手中。
她倚在屏风处,屏息凝神地注意着屋门那头的动静。
果然,她听见了迈步入屋的脚步声。
那人步履缓而沉,在屋内踱着步。
似乎,很是慢条斯理。
沈幼宜不敢掉以轻心,少顷,就听见那脚步声落在屏风另一头,一步、一步慢慢走过来。
沈幼宜的心窍在这一刻陡然提起,她自小皆在薄娘的呵护下长大,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只得将手中的剪子紧了又紧,身子却还是忍不住微微瑟缩。
不过须臾,便瞧见了屏风底座旁出现了一双攒金丝暗纹皂靴。
瞬然,沈幼宜唇口紧抿,心头一横,举起手中的剪子便朝屏风那头之人刺去。
却不曾有想象中铁器破开血肉的声音传入耳中,反倒是她的手腕被人劳劳攥在掌心,丝毫动弹不得。
好凉。
这人的手透着寒凉,凉意从她的手腕缓缓浸入她的骨髓一般,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是沈幼宜在这个时刻的第一个感觉。
屋内的燃着烛火,外头的雨仍旧在叮叮咚咚下着。
沈幼宜下意识抬眸,她鸦翅一般的眼睫轻轻颤着,睁着一双犹如受惊的小鹿一般惊慌失措的眼眸,朝面前之人望去,才发现面前之人竟这样高。
他的脸笼在烛火的阴影之下,让人瞧不真切。
正这时,屋外一阵风甫入,丝丝凉风晃动了墙角的烛火,昏黄的烛光摇曳,在面前之人的脸上拂过,若明若暗的光晕掠过他的额面、唇角。
还有他眸中带着几不可见的轻嘲,只一瞬间便又匿去了。
沈幼宜甚至怀疑是否是自己瞧错了。
这些皆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还不待她开口,面前之人已然启了唇:
“去将那嬷嬷唤来,瞧一瞧可是她先头丢失的……唔,贵重之物。”
面前之人挑了挑眉,他的声音慵懒中透着凉意,说至最后,竟好似轻笑了一声。
因着惊慌,她不知晓现下她面上是何表情,可心头的无措还不及压下,便听见屋外响起一串仓促的脚步声,下一刻,只见一仆妇从门槛处抬步跨入内。
“娘子?!”
沈幼宜身形蓦地顿住,“薄娘?!”
来人正是薄娘。
薄娘三步跑上前,恨不得将沈幼宜捧在眼前,又是心疼又是小心翼翼,百感交集,不禁喜极而泣,“娘子!娘子可安好?可有伤着什么地方不曾?”
沈幼宜心头终于在见着薄娘的一瞬略略松怔了一些,眸中蓄满了泪,又想着屋内这样多的人,此番落泪怕是要旁生枝节,忙将泪珠子忍了回去,秋瞳红红的,只是吸了吸鼻子摇了摇头,道“不曾”,又瞧了瞧立身在屋内之人,还是有些惊魂未定,“薄娘,这是怎么回事?”
“娘子无事便好,亏得遇上了这位公子,他的商队里头有好些身手俊俏的……”
薄娘将先头如何遇上,面前之人又是如何热心来相帮之事表了表。
这头薄娘虽不曾将事情细说,沈幼宜却也明白了七八分,心下这才稍稍安定,只是她委实难以将面前这个面容冷如昆玉之人与“热心”这样的词联系在一起,面上讪讪,一时暗道自己以貌取人非君子所为,遂上前一步,郑重道了谢。
“多谢公子出手相助,幼宜这厢有礼了。自惭菲薄,倘或日后有用得上的,定缬草相报。”
言岂,依着礼数,毕恭毕敬地福了身,她能感受到有两道视线就落在她的头顶,顺着她的眉眼一路向下,仿佛在打量她一般,最后,视线落在了她的额发上。
就在沈幼宜被瞧得有些异样之感时,视线又慢条斯理地挪开了。
“娘子多礼,陆某记下了。”
嗓音清冷缥缈,仿佛只是将沈幼宜方才那番话语当做场面之言,并未放在心上一般。
那人转过身,睥了眼被踹翻在地面带痛苦的张玉堂,“这贼人,合该活剐了才是。”
他的语调分明平和,可说出口的话却让沈幼宜心头一怔,只当她自己是听错了。
“这位娘子,你以为如何?”
他的尾音轻轻上挑,语气轻佻得仿佛才刚说出口的话弗如玩笑罢了。
“幼……幼宜……”
躺在地上的张玉堂好似终于在对话中砸么出了一些不对来,他说的话让他后背沁了一层冷寒出来,但他定然是信的,正如他眼下腹中疼如刀搅,活似被踹断了脊椎一般,连轻微的喘息都牵扯着周身的疼痛,他不敢去赌,只得低喃着唤着沈幼宜。
“哦?娘子与这贼人……竟是旧识么?”
张玉堂今日所为确是没有道理,但哪里至剐刑的地步?沈幼宜闹不清楚眼前之人的身份,虽说薄娘先头说了是赶巧遇上了商队,可……
气度这般矜贵的商人,着实少见了些。
张玉堂今日所为确是不足惜,但从前在吴县之时到底是亏了他的照料,故而眼下让她如何能不顾他的死活?
心下回转,方才斟字酌句地开口:
“这位公子有所不知,我与张公子算得半个同乡,日前我从家中赴京,因着时辰稍赶不曾与张公子言说,倒让他以为我遇上了什么麻烦,这才赶过来相救,故而是两头闹下了误会……”
沈幼宜悄么儿抬了眉眼朝身前人望去,却不想那人竟不知何时回过身,眼下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至此,二人四目相对。
沈幼宜瞧见那人沉沉若水的面上噙着并不意外的神色,而后有些意味深长地朝她缓缓启唇道:
“娘子果然菩萨心肠。”
他恍若无波古井的语调,缺让沈幼宜心下蓦地一提。
等等——
先头他说,他姓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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