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双手接过,郑重道了声谢,不再打扰。
……
直到都走出老远了,花云端着那碟牛肉依旧忍不住想发笑。
他晓得脸生得好看是有些用处的,可像他们这样在泥地里、沙场上摸爬滚打惯了的男人,即便毁了半张脸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反而是靠着相貌讨来吃食这事更加稀奇。
进屋坐在热乎的暖炕上,他给孟开平斟了杯酒,指着那碟下酒菜,促狭道:“为这牛肉,廷徽,为兄必要先敬你一杯!”
孟开平无奈,将酒盏放低,回敬道:“你就别拿我打趣了。”
花云饮尽这一杯,摇摇头道:“那姑娘说得好啊,新岁安康。你我今朝在此抵足一醉,明年何在,谁又能知?我真心不求你功名更进,只求咱们都活得久一些。无病无灾太难,少病少灾就好。”
他们每隔几日都能收到各地的战报,除却胜负与兵力增减,还会知晓各地长官的近况。
“赵元帅也是奇了,这一年来但凡上阵必中箭。衢州一回,池州又一回,胜之颇险啊。”
花云数家常似的同孟开平聊起众人:“他仗打得好,人却不要命,平章劝也无用。还有曹元帅与冯将军,上回刀伤实在把平章唬得够呛,幸而应天大夫都是好手。”
“如今冯将军旧疾未愈,手中一些事慢慢教给冯胜去做,齐家两个小子并郭家小子拼得狠,相互间总想着一较高下。沐恩跟着你长进不少,待他回到应天,估计就更热闹了。”
自应天走后,驻扎徽州,立府封帅,许多人和事都离他远去了。孟开平此人惯爱谈天说地,可有些心绪,他根本无人可说。
就连师杭,这个如今他最亲密最喜爱的枕边人,也没有参与他的过往。
有时回想起从前在军中任总管的那段日子,孟开平会恍惚以为是上辈子的事。那时候,大家都年少。虽然彼此免不了嫌隙,但论总还是像一股绳。
他们不常上战场,杀人也少,手下拢共百十亲兵,多半都在小打小闹。偶尔闹得过了,元帅们出面训一训,很快便散了。今日打得鼻青脸肿,明日见了,还是会碰杯共醉。
细细回想,真像他在昌溪的日子啊,甚至还平添了志同道合的淋漓痛快。
大家都盼着打胜仗,是谁打的很重要,可远没有“胜”这个结果重要。孟开平胜了,黄珏和冯胜都会由衷敬他一杯酒,大力拥他为他叫好。
但,如今呢?
齐闻道和令宜遇险的事还没有查出结果,孟开平已经排除了赵元帅的嫌疑,可是一切都变得不对味了。
因为他成了元帅,因为其他人想要爬得比元帅之位更高,因为平章剑之所指不再是一方霸主,而是那张龙椅。
他必须学着应对,他必须学着妥协,他必须学着反抗。否则,他就没法保全在乎的人。
“我让沐恩早回应天,他不肯。”
聊到齐闻道,孟开平来了兴致,忍不住多说几句:“他比我小,操心的倒多。只是这小子压根还没开窍,连婚事都办不周全。他推说不放心我一人,放屁!老子何曾需要他瞎操心!他只不过不放心沈家姑娘,又说不动她早些成婚。”
花云也知道齐闻道这桩婚约,有容夫人作保,定是定得下来的,只看早晚了。
“那姑娘的爹娘与你是同乡,父母之命,这事还须得从她爹娘那儿下功夫。唉,终究是年纪太小,不懂得‘惜时’二字。既有情就该趁早,免得将来……”
花云不说了,他怕这话不吉利,一语成谶。
半壶饮罢,孟开平又自斟了一杯,盯着烛火沉默不语。
烛火就在他眼前,却照不亮他心中的路。
“……他的事不算什么,你的事呢?”
他怅然,花云看得明明白白,故而非要邀他喝酒,想听他吐露真言:“平章面前,你还打算咬死不认吗?”
孟开平长长地吐了口气,无甚惧怕道:“到时再瞧罢。我怎么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平章想听什么。他想听什么,那我便说什么。”
花云实在佩服他的心态,犹豫片刻还是劝道:“你听我的,师伯彦之女,留不得。”
说完,他补充道:“她弟弟若能找到,更不能留。”
男子与女子不同,天地阔大,供男子施展抱负的机会也多。倘若这抱负是为父寻仇,当真不好提防。
“平章论及用兵方略时曾有言,轻视儒生乃诸将通病。师家门路太广,那幼子是师伯彦唯一的血脉。他若成人,元廷未灭,到时拉着所谓诸子百家的旗号,岂非一呼百应?”
“儒生的口诛笔伐最是厉害,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你给淹死,遗臭万年估计是跑不了的。”
“从他阿姐看来,这小子多半也是个心气极高的,到时可就不好对付了,总没法把他拉到床上治服罢?”
花云半开玩笑,越说越离谱,但道理总归是这个道理。
可不知怎的,听他贬低师杭抬高师棋,孟开平竟替师杭生出一股子不平来。
“他算什么唯一血脉,师杭难道不是师伯彦亲生的啊?”
孟开平撇了撇嘴,不屑道:“臭小子,还要他阿姐舍命保他,也是个小窝囊。心气不如师杭,才学那就更不如了。师杭好歹跟着朱升学了这么多年,他眼下还不知躲哪儿讨饭呢,拿什么跟她阿姐比?依我看,根本不足为虑。”
花云闻言一时语塞,孟开平又道:“我接连派了五路人马去寻,无果,他绝不在徽州境内了。师杭说他往杭州去了,可我觉得古怪。杭州是张士诚的地盘,他去那儿能有什么好果子吃?要说投奔外祖杭家,呵,杭家早被抄干净了,留下来的人亦绝不敢招惹麻烦。”
说到这儿,孟开平与花云对视一眼,微微笑道:“这丫头,还跟我耍花招呢。”
他想,师杭说不定会为此抱憾终身。她不对他说实话、不肯信任他,的确保护了师棋,但也误了师棋的生路。
“太算计了。”花云眉头紧皱道,“都这么久了,她竟还未放下戒心,始终防你一手,可见绝不是个好相与的女人。”
“你待她太好了,廷徽,她待你恐怕连三分真心都没有。你若再陷下去,早晚要为她所伤,上回中毒已是死里逃生了。”
酒壶已空,两人皆仅余最后一杯酒。他们喝得不多,离醉意远得很,可孟开平的眼神却深沉如渊,清明不再。
“……花云兄,莫再劝了,我晓得你是为我着想。”
孟开平先谢他,谢罢,斩钉截铁道:“但我绝不会伤她,无论她待我如何。这是我发过的誓言。”
“我属意于她,却没能保全她的爹娘,你说,混到这个位子又有什么用呢?寻常农家子弟都能使妻儿一生喜乐无忧,我尚不如他们远矣。”
“当日,我与朱升作赌,赌她会不会杀我,我输了。她不仅未曾杀我,反而舍命救我。以己度人,器量狭小,我十分惭愧。”
“既然她不愿伤我性命,旁的事且由她去罢,我只尽己所能好好待她。”
除却至亲离世,孟开平从未哭过,许是今夜除夕佳节异乡旅居,眼底的微微泪光泄露了他的情愫。
“这一路,我终于想明白了。若始终以怨报怨、绝不退让,我们都得不到圆满。”
“既如此,我愿意退这一步。”
孟开平饮尽酒盏中最后一滴佳酿,苦笑着,却又释怀道:“她不愿退让,我也舍不得折磨她。我们这群人四方征战,向来是寸土必争的。既然处处都争,那在男女情爱上输一回,也算不得丢人,顶多算……”
“英雄折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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