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妻书是个啥?
常榆震惊地瞪着她娘。
常夫人颇为无语,没好气地说道:“你倒是能干点什么来的,脑子不行,人还霸道,把人家绑在身边一辈子,你也不怕天打雷劈?”
“也怪了,你不是谁都不往心里去的吗,怎么觉得人家好就赖着……”
她在那里叨叨,常榆一句也没听,还在脑子里尽力搜索放妻书是个什么东西。
常夫人揪住闺女的耳朵,往自己这边扯了扯,“听见没有?涯儿约摸不识字的,你不是老爱钻书房吗,以后你就教她识字。识了字对她有好处呢。”
闺女还是瞪着自己的大眼睛瞅她,瞅得她心虚无比。
她小声道,“等涯儿识了字,看懂了放妻书,对你也有好处。”
那都放妻书了,顾名思义,还能把人圈在跟前吗?
谁教媳妇识字就是为了叫她看懂放妻书跟自己和离?
这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而且她看懂了不就可以开开心心回家去了吗?
这对我究竟有什么好处来的。
“我不。”常榆说。
“你得教。”
“我就不。”
哎呦?你还挺能啊。
常夫人气乐了,抓起一块包袱皮抽她,“叫你教!你就教!”
常榆瞄了一眼那轻飘飘的破布,威武不屈地挺着胸,坚决不肯服从安排。
反正一块破布而已,抽又抽不疼,随便吧。
“教了她就走了。”
常夫人气她不懂事,喘着粗气双目含泪,冷声道:
“不教她也会走。”
她把包袱皮扔到女儿身上,转身背对着她,“教与不教,她迟早都要走。她若不走,就是你的福气,我造的孽。她若走了,你也不可拦她。”
“你需得好生送她,叫她安安心心。”
安安心心嫁个好人家,过一辈子。
“如今要你教她,不过能使她晓得道理,识了字还能算账,不会吃人亏。”
女子在世,识了字的比不识字的,总是能过得好一点儿的。
常夫人转过来看向她,眼眶红道,“你祖母还在世时,有没有这样教过你?有没有因为你比旁人不同,有些毛病就不管你?”
“你现在能说话,能看懂书,还能写字,好不好?比不比涯儿好?”
常榆眼睫低垂,不再说话。
“涯儿才多大,就能做一桌子饭,劈柴洗衣样样都干,那斧头比她脚都大。你能教她识些字,她又那样聪明能干,日后不打仗了,日子好了,她带着她娘,好歹也能挣出一条好路子来。”
“你难道不想看她过好日子么?”
这话太多太密了,常榆理解不过来,但见她娘胸膛起伏,唇色发紫,她也知道这是气狠了。
气狠了,娘就会病。
她不想叫娘病。
“我愿叫她走。”
却没说教识字的话。
常夫人也知道这孩子是个木头,想听的话就听了,不想听的话说到死也没用。
“你去吧,好好想想我今日的话。”
最好能记到心里头,记一辈子!
常榆转身就走。
常夫人才松了一口气,又见她进来:
“娘,你娶媳妇进来就是叫我赶她走的。”
这兔崽子!
“你站住!”
常榆才不站住呢,站住没准要被抽,她撒丫子就跑了。
一边跑一边打定主意绝对不教她识字,不但不教,她这就去把那张放妻书给偷过来,偷过来给烧了。
叫她一辈子都在自己身边才好。
李涯此时还不知道就这一会儿工夫里,婆婆已经把她的傻子教成了个小偷。
她还对着铜镜看着那张绢布研究。
研究着研究着,门口轻轻响了一声。
屋子并不大,不过一张床一张榻,用屏风隔出了内室外室,她坐在桌子前背对着门口,从铜镜里一望,就看到这家伙鬼鬼祟祟地从门口溜了进来。
这是在做些什么?
“过来。”她回头一笑,对着人招手,“你看这是什么?”
常榆被吓了一跳。
她原本已经想好了,从门口轻轻进来,趁人不注意一把就抢走的。
可是……
那个跟她一样的人坐在凳子上,阳光从窗外进来,有一束掠过铜镜映在对方脸上,她笑着,脸颊上的茸毛柔柔的、反着金光。
风轻轻吹过,飘来一股清凉而苦涩的香味。
“来啊。”李涯说,“你是不是识字的?你看,这是娘给我的妆匣里头的。我看不懂。你能看懂吗?”
也许是她笑得好看,也许是此时外头的阳光太好,常榆完全忘了自己方才准备做的事,竟就这么呆头鹅一般走上前,站在了她身后。
桌面上投下来一片浅浅的影子,影子里,那张绢布上的字清秀无比。
李涯问她,“你看得懂吗?这上头是不是我的身契?”
不是。
常榆摇摇头。
“那写了些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说。
常榆不说,李涯也不觉得失望,既然不是自己的身契她就放心了。
她把手指头移到那个‘李’上头,问,“这是个李字?”
“是个李字。”常榆说,“上面木,下头子,合起来念李。”
“李子的李吗?”
“李子的李。”
“那这个呢?”
常榆的眼睛跟着她细小的手指,挪到右面:
常榆谨立休放妻书。
“常。”
“常,立,书,李,木,子。”李涯慢慢地念了一遍,“这上头有我们的名字呢。”
其实只有她一个人的。
“下面这个是不是念榆?”
“念榆。”
“常榆。”李涯在嘴里念着,“你叫常榆。”
常榆有点开心起来,回答她:“我姓常名榆,单字一个栩。”
这听上去很顺溜很官方的一段话把李涯给惊到了,她有点畏惧,呆滞地道:
“真厉害。”
“那你呢?”
“我?”李涯看着那个‘李’,手指在上头摩挲着,声音很轻,“我在家里就叫李大丫,我娘叫我丫儿。”
这个名字原本也没什么,村里头大家都这么叫来叫去的,男娃儿都叫大头大郎,稍微大些了才取个名字好外出行走,女娃儿就大丫二丫的叫着。
运气好些的,也许嫁人时能得个名字入族谱,运气不好的,这辈子活完了也只一个姓。
张氏刘氏李氏……
这么平常的事,这么平常的名字,忽然现在说起来却会叫人不好意思了。
李涯脸有些红,仰脸看看她,见她没有笑,正一脸平淡地看着自己,就说,“还是进门时娘给我取的,说什么身儿涯,我又叫丫儿,就叫李涯了。”
“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庄子的话。”常榆点点头道。
李涯睁大了眼睛,“是书上的吗?”
她知道,以前村里还有小学堂的时候,她路过,就听到里头在大声喊着这样的话,喊得好听极了。
“只有书上的话才这么好听。”
常榆手指微微蜷缩着,抿着嘴点头。
“你真厉害,会读书呢。”李涯又夸了一句,“平时你说话都不会这样的,现在就说的很长,还很好听。”
读书可真好。
“你也好。”常榆说。
李涯没明白她哪儿好了,难道是名字好?
“那你的名字呢?也有这样的话说吗?”
这个常榆也是知道的,她轻轻一颔首,道,“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
什么东门的坟,粽子不粽子的……怎么感觉不像好话呢?
不过她念得可真好听,念出来的样子也好看。
“这是诗三百里的……”一首情诗。
嗯,但不知道为什么,常榆不想把后半句说出来。
她低头看了看,见桌上的茶杯中还有余茶,就用手指蘸着写了个‘榆’字,又写了‘涯’,“这个是木头,这个是水。”
“哦。”李涯会了,点点头,“那涯比水好听,李水,常木,怪呆的。”
谁怪呆的了。
常榆不理她,又写了‘栩’,“这也是木头。”
“栩。”李涯觉得她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都好复杂,要画好多下,“可你娘叫你榆儿。”
“娘也叫你涯儿。”常榆回她道,“但你不要叫这个。”
也不要叫哎,喂和傻子。
我有名字的。
“那我叫你什么?”李涯问她,“阿姊吗?”
才不要。
常榆鼓着脸,又蘸着茶水写了一遍:
栩。
李涯也伸出了爪子,笨拙地用手指描过她留下的水痕,念道:
“栩。”
茶是好茶,是这个时候难得的好茶。
却也是陈茶了。
清溪湿茶,属八品成茶,前七道工序不提,只最后一道特意不焙干,为取其醇香厚韵,色泽翠绿。
富贵人家将其放入冰窖中,随喝随取,冰茶滚水,鲜香入骨。
这已经是第七泡了,滋味依旧。
香气也依旧。
甚至这香气比她独自在书房时嗅到的还要浓郁、清爽。
雨后的太阳分明比原先更辣了,屋子里也更热,可风却从四面八方溜进来,裹着这股香气往她鼻子里钻。
一只手轻轻覆盖在她手背上,手指带着凉意,在她指腹侧边蹭了一下,有些痒。
常榆猛然收回了手。
风一下子就大了,吹得桌上绢布哗啦啦作响。
在这如同树叶零落的响声中,常榆看见她抬眼看向自己,她看见她笑了,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又微微嘟起:
“阿栩……”
哦,其实就是铁观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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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半盏清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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