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丝凉意来的快去的也快,顷刻之间风住声止,空气再度变得闷热而窒息。
常榆整个人都僵立着,那只手不自然地下垂,一缕红色悄无声息的攀上她的脖子、耳朵,延伸至脸颊。
罪魁祸首丝毫没有意识到,还是笑嘻嘻的,微微歪了歪脑袋,喊她:
“阿栩。”
阿栩。
“可真好听。”李涯说,“之前娘也叫我这么喊你来着,不过我不晓得这是哪个字。”
其实是怕念错了,又怕常榆压根没反应。
“阿栩。”李涯又叫她,“你的手真好看。”
好看?
常榆呆呆的,把那只僵直的手举起来,放在了桌子上。
好看吗?
当然是好看的。
十九岁的女孩子,正是挺拔秀丽的时候,平时又不干活,一双手养得纤细修长,白皙细嫩。
连几片指甲都是柔柔的粉色。
怎么会不好看呢?
李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就不自觉地摸了上去,指尖慢慢滑过她修剪圆润的指甲、微微凸起的关节,最后五指分开,盖在了手背上头。
“你看,我的手比你小了一大圈呢。而且还黑。”
其实不止是黑,还瘦。
跟人家一比,她这手简直不像手了,倒像爪子。
“才不黑。”,常榆听到她这么说,心里没有一点儿被夸了的高兴,反而倒有些难受。‘嗖’地一下就把自己手缩了回去。
李涯却不在意,看了看自己的手,又道:
“不过也不算啥,要是像你这么白,那不是在外头摘个野菜都得戴斗笠了?我可不想戴着斗笠出门。”
常榆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听她这么一说,又没话了。
两人一个站,一个坐,安静下来。
半晌,常榆偷眼看她,见她还是盯着自己的袖子看,就把手背到了身后。
李涯转向桌子,看着上头浅淡的划痕,声音很轻地问:
“你们读书人的手,是不是都这么好看的?”
常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想说,你的手也很好看,可又觉得李涯听了这话也并不会开心。
而李涯似乎也没有想得到什么答案。
她有些羡慕,又有些怅然地道:
“我大哥手也很大的,小时候我见他下地,他能一把握住好多麦种。隔壁孙伯伯说,他那是读书人的手,能拨算盘能握笔,能写好些字的。”
“我娘听了可高兴呢。说等春种过去,家里有些钱了就叫他去学堂,识了字,城里找个账房老爷学一学,没准我们家日后也能出个账房先生。”
“其实娘不知道,大哥早就能识字了。”
李涯说到这里一笑,表情有些俏皮地道,
“大哥每回都偷偷带我去学堂后头走来着,我瞧见他捡人家写坏了的纸了。”
“他说过,等他学会了就教我跟二哥的。”
屋子里静静的,只有她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我爹娘就我们三个孩子,要送也只得送一个人去读书。二哥说他脑袋笨,常常吃了这顿忘了那顿,就不去现眼了……”李涯问她,
“你说人还能忘了自个儿吃了哪一顿吗?”
能。
常榆在心里回她:比如说我娘煮的饭,我就不记得自己吃了没吃。
“人怎么能忘了自己吃了哪顿饭呢?”李涯继续说,“我就记得。”
“我还记得我之前回家那日吃的什么呢——娘给我做了箜饭,酸浆稀饭,还有煎蘑菇……”
“还有我阿爹还在时打回来的兔子肉,兔子肉可真香,跟萝卜一炖,香的人晚上睡觉都流口水。”
常榆现在就在咕嘟嘟地咽口水。
“大肉不好做,怎么煮都是一股味儿,我们家不爱吃,不过城里的馆子就做的香,那肉红红的,油油的,肥的部分黏牙,瘦的也不干巴、一咬全是肉汁。
咱家的肉也香,怎么煮都香,怕不是跟我家的猪喂的不一样?”
李涯给自己说迷糊了,眯起眼睛来舔嘴巴,“下面全是肉汤,肉汤泡饭,我吃了足足两碗……”
话题伴随着两人此起彼伏的腹鸣声彻底歪得无边无际。
常榆最后是捂着肚子走的,眼睛迷迷瞪瞪地睁着,满脑子都是萝卜炖肉汤,红焖大肉,炸脆了骨头的小鱼……
另一人却还在桌前坐着——
她伸着手指,蘸了些茶水,在之前早已干涸的印迹上头描着。
一笔一画,一遍又一遍。
风吹过庭院,溜过人指间,窗户轻轻响了一声。
常夫人瞧见人进来时还有些意外:
“你又干嘛去了?涯儿呢?”
怎么一副吃饱了肚子的样子。
“你偷吃什么好的了?”
“没偷吃。”常榆抓着自己的手,脸很红。
“没偷吃你脸红什么。”常夫人一皱眉,“没偷吃你袖子上哪儿这么些灰。”
“窗子上的。”
常夫人不解地盯着她看。
窗户上有饭吃吗?
窗户上当然没饭吃了,可窗户里有啊。
常榆又咽了下口水,磨磨蹭蹭地凑上去,抓住了她娘的一只袖子:
“娘……”
常夫人一听就有点头疼,忙把她手按下:
“你说!”
“我要教她识字。”
常夫人一听,下意识抬头去看她的嘴:
“你吃着什么好的了?”
“没吃。”
没吃怎么就转一圈回来转性子了。
“那是涯儿答应给你做好吃的了?”
吃吃吃,怎么都是吃。
常榆烦了,一跺脚,“不吃!我教她识字!”
山河改道了,仗不打了,老鼠不钻洞了吗?
常夫人惊疑不定地瞅着自己女儿,越看越稀奇。
常榆就梗着脖子叫她看,脸却是越来越红,逐渐有烧起来的趋势。
“行了。”常夫人也不去想为什么了,“教吧教吧,明儿收拾一下书房,你就好好开始教她吧。”
“不。”常榆想到刚才她趴在窗子上看到她那样描着字的样子,头一扭,跳着脚开始喊:
“现在教,现在就教!”
啧……
眼见她娘又抬起了手摸上那块破布,常榆往地上一蹲,仰头喊得更大声了:
“现在就要收拾!!”
“我让你收拾!”
众所周知,打孩子这事儿是越打越顺手的,常夫人也不例外。
她这回不拿包袱皮了,她拿自己绣好的鞋底子狠狠抽了闺女一顿。
常榆最后是被抽出堂屋的。
母女两个在这大热天的午后在常家院子里上演了一出全武行。
常夫人头不晕眼不花了,胸口也不闷了,肚子也不饿了,把人跟撵鸡一样撵进了西厢房,气都没带喘的。
李涯一见,差点一指头把茶杯戳到地上去:
“娘?”
她温柔体贴的好娘表情一变,捋了把头发,拍拍衣裳,语气慈祥道:
“涯儿。”
李涯抖了一下,瞄了瞄站在旁边头发散乱的那人,站起身扶住了常夫人一只胳膊:
“娘,你说。”
常夫人安慰极了,一把抓住她手,“涯儿,娘教你识字好不好?”
“娘你也识字?”李涯一下眼睛就亮了。
“娘识的字不多。”常夫人笑着,瞥了一眼那头睁大了眼睛的闺女,拍拍她手道,“娘给你找了个能教你的人,你看她怎么样?”
她?
李涯这回是真的惊喜,她一下子就呆住了。
常夫人把自己还傻站着的木头女儿扯过来,往人面前一推:
“你若是愿意,那咱们现在就去给你们收拾收拾书房……”
“我愿意。”李涯哽了一下,声音都变了,“我愿意的,娘。”
她想到自己方才在屋子里说的那些话,想到常榆低头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眼神,眼睛一下就酸了。
常夫人心里也酸软得不行,却见她抹了把眼睛,然后膝盖一弯……
她一把将这傻孩子拽住,不叫她跪,脸上却是八风不动,口中带着笑意道:
“那就来吧。”
言罢赶紧转身自己先抬脚走了,生怕走的慢了,受了这傻孩子磕的头。
“娘出去了。”常榆说。
“娘走得没影了。”常榆又说。
常榆叹了口气,轻轻点了一下她肩膀:
“娘叫去书房。”
李涯抬起一对儿红眼睛,一把抓住了她手:
“是你叫娘教我识字的,是不是?”
常榆心很虚,但想到自己确实跑去找她娘撒泼打滚了一番,又见她看自己的样子那么……那么……
她闭着眼睛一点头,手也不缩回去了:
“是!”
李涯又忍不住想哭,“我就知道。”
可是……
“可我识了字有什么用呢?我又不是大哥,能去做账房,也不会拨算盘。我的手也不好,写不好字的。”李涯心里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急,
“屋里还有那么多活儿要做,还要烧饭,要……”
“我做。”
李涯张着嘴,傻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
常榆抿了抿嘴,又说了一遍:
“我做。我和你做。”
“你识字。”
过了好半天,李涯才眨了眨眼,一颗泪珠顺着她脸颊滴落下来。
常榆盯着看,手没忍住抬了抬,朝着她的脸颊伸过去……
很轻柔的触感,凉凉的。
“去书房。”
她先转身慢慢走了,过了一会儿,李涯也跟了上去。
庭院中,风带来些许夏花的香味,混合着外头不知何处飘来的米酒香。
走过那棵榆树,走过一小片绿莹莹的葱地,走过藤蔓攀爬的石柱,不知道是谁慢了一点儿,或者又是谁快了一点,地上的两道影子慢慢重合在了一起。
也不晓得谁先朝谁伸出了手,或者是那两只手碰到了一起就牵住了。
常夫人站在书房门口,眯着眼睛嗅嗅空气,对两个手拉手走来的姑娘笑着说:
“严娘新酿的酒也好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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