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之后就是三伏,中伏过罢就是大暑。
逸周书道,大暑之日,腐草化萤,五日后土润溽暑,又五日大雨时行,谷时鲜落。
土润不溽,物应不罚,雨不时行,国无恩泽。
这道理不必出口,庄稼人自然明白,读书人也应懂得。
可惜李涯不算读书人,地荒了之后也不是庄稼人,所以她坐在书桌前望着外头的太阳,兴致勃勃地说:
“今天大暑,咱家吃不吃羊?”
常榆把手里头的话本子放下,认真想了想,说:
“羊肉热。”
羊肉性热,驱寒祛湿效果极佳,一般都是冬天才吃的,现在嘛……
“你不懂。”李涯听她这么说就放下笔,直接凑到了她脸前来,“我们临江县人大暑时候都要喝羊的。还要吃伏茶,烧伏香呢。”
吃伏茶她知道,就是紫苏饮酸梅汤嘛,最近几乎天天都喝,可烧伏香是个什么东西?
羊又为什么要拿来喝?
还有你的字,为什么半天了上头就一个点儿?
常榆伸手指了指。
其实说是一个点儿都冤枉了她。如果常榆抬头够早的话,就会发现,这人坐这儿半个时辰,拿着笔好像很用功,但其实压根就没动过笔。
她在看外头的树,看鸟,要不就是玩桌子上的笔筒,偷看常榆手里的话本插图。
总之,是绝对没有读书写字的。
就连那个巨大的黑点儿,也是刚刚放笔的时候沾在纸上的。
不错,自从两人兴冲冲进了书房起到今日,已经足足过去十日了。
这十天里她们都是这么读书的。
虽然常榆不太会教人,脑子还有点直,但好歹还知道找出本三字经,千字文来给她念一念。
李涯也的确是个能坐得住的姑娘,一开始也确实非常认真,把她教的都记下来了。
也仅止于记下来为止。
记下来之后常榆就要求她每日练字诵读。
那可真是太难了啊。
书房这么有趣,话本子那么有趣,就连最近的天气都好有趣,一时打雷一时下雨的,谁能坐得住?
更何况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个人陪着自己。
这人吧,不爱说话,但她会动啊。
她一动,李涯就忍不住要看她。
她喝茶了,她咽口水了,她偷看自己了,她看话本子笑了……
李涯把她手里的书一戳,理直气壮地说:
“我肚子饿了,写不了字。”
肚子饿了可难受呢。常榆知道这个滋味,于是也不在意她纸上那大墨点儿了,把东西一收拾,整整齐齐端坐在凳子上头看着窗外。
这边李涯一看,就知道自己今日的书算读完了,于是就满心欢喜地起身出门去。
结果走出两步觉得不对,一回头,那人也正端坐着看她,袖子拢着,双手放在膝盖上。
李涯: ……
李涯有点心虚,小声催促她道:“走啊,咱们吃东西去。”
“吃昨儿剩的野菜团子怎么样?我再给你调个醋碟子?”
野菜团子好新鲜,脆脆的裹着面往油里一过,连荤腥都不见就能吃得人心满意足,更不用说再调碟醋蘸上了。
临江城里有句话:吃了菜团儿不想家,醋拌豆腐不过年。可见滋味美妙非常。不但不想家,连年都不想过了。
常榆打从上回的艾叶馄饨就爱上了这一味,昨天的菜团子她更是一个人干掉了半盘,用这个勾她,准没错!
事实告诉了李涯,这简直大错特错。
原本还满脸写着期待的常榆听她说完,眉毛一耷拉,瞬间恢复成了刚才面无表情的样子,然后指了指书桌——
读书去。
李涯跟她相处也有个把月了,在其他事儿上尚且都能争一争,往往赢多输少,可独独就在读书写字这方面嘛,常榆一皱眉,她就忍不住气短半截,哪里还敢说出个‘不’字来?
“我真的饿了。”
她小声地说,同时速度奇慢无比地朝书桌靠近,“你不是也饿了吗?”
你肯定饿了!我都听见你肚子‘咕咕’大叫了!
果然,常榆没反驳。
于是她再接再厉道,“既然你不想吃菜团,那吃什么?吃面鱼儿么?”
面鱼儿也很好啊,豆粉跟筱面参半,凉凉的,滑滑的,还筋道,放一点点酸菜进去,搭几根豆芽菜……
李涯心中流着口水,嘴上却道,“我晓得你不爱吃胡萎,这回特意不给你放了,还多放些面鱼儿,怎么样?”
常榆马上就要动摇,她的腿动了,脚也忍不住想要使劲……
李涯看着,手上鼓劲,心里乐得嘭嘭开花。
马上,马上她就要站起来了!
然后她挪了一下自己的腿,又把手放在了膝盖上头。
常榆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
果然,对面那人叉起了腰,脸气得鼓鼓的,跺着脚喊她:
“阿栩!”
“嗯!”
“怎么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李涯一缩脖子,看见常夫人端着茶盘点心从外头走了进来,
“怎么喊得这么大声?她又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
这会儿,常榆就看见那小“媳妇”变得乖巧极了,脑袋呼呼地摇着,头上的两串小珠子也跟着晃来晃去。
不再是叉着腰喊她小名的时候了。
“娘,你怎么来了?”
她蹭上去扶着自己的娘,笑得很甜。
自己娘比她笑得更甜:“我来看看你呀。”
说着还摸摸她头,“读书累不累?口干不干,饿不饿?”
还累不累,渴不渴,饿不饿。
我以前在书房待那么久,也没见您来问问我啊。
哼!
李涯飞快地瞥了她一眼,轻快地回道,“不累,也不饿。”
扯谎!
她分明刚刚才说了自己饿的。
常榆马上就瞪她。
李涯赶忙去扶着她们娘坐下,仿佛很孝顺很懂事的样子,不但别过头去,连眼风都没给她一个。
常夫人似乎一点儿也没注意到两个孩子现在正在眉目耸动的交流,脸上还是欣慰地笑着,就坐下了:
“这是你今儿写的字?”
李涯心道不好,忙上去胡乱用书本一盖,又扯出自己不知道多少天前的鬼画符来应付:“不是的,那是写坏了的纸,娘你看,这些才是的呢。”
常夫人却没接,眼神仍旧落在桌子上。
蓝色书封,黑色大字:
《论语》
好一本正经的书。
常榆本还站着不动,此时一个箭步就冲了上来,一把抓过了书。
常夫人的眼神慢慢转向她的脸。
“娘,我……我的书。”
“你的书?”常夫人盯着她,话里却问向小的那个,“涯儿学得这么好,这就学到论语了?”
李涯哪里知道什么论不论语的,她连千字文都只背到‘菜重芥姜’好不好,一听这话就要点头,结果被人勾住了手。
常榆手指上全是汗,正在细微发着抖。
于是她犹豫着,慢慢地道:
“也没有。是……”
是什么啊还能。
她也急得冒汗,憋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最后干脆道:
“娘,你饿了没?咱今儿喝羊不喝?”
这招叫转移话题。
常夫人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好奇地转向她问道:
“这是个什么说法?喝羊?”
“就是喝羊汤。”李涯一看,手一松,人也不绷着了,手舞足蹈地就介绍起来,
“我们这边大暑这天都要喝羊汤吃麦饼子的。夏天这么热,这段时间农活又急又重,这时候喝羊汤才舒服呢。”
“多切点杂碎进去,搁上胡萎山胡椒,碗底铺些小葱……”
“喝了发一发汗,汗落下去再冲凉,这时候就不会热了。而且我娘说了,大暑喝羊,整个秋冬就不会得病。”
“这么好啊。”常夫人被她说的也有些意动,“你家羊汤里头放不放菜?”
“放的放的。”李涯点头,“就放自家地里种的白萝卜。我阿娘说羊肉跟白萝卜最配了,回回宁可少吃肉也要多吃两口萝卜。”
萝卜生吃干爽甜辣,炖煮之后软是软了,却还有点儿固执的韧劲和辛香,常夫人也爱这个味道。
“那行,咱们今儿也吃个羊汤。”她总算从那张让人心惊胆战的书桌前站起身来,吩咐道,
“正好你严姨今早才送来些羊棒骨,我还想着要不要做成酱味儿的呢,现在你有了主意,就做吧,记得多放点儿萝卜。”
“哎。”
李涯一听,马上把没写完的一堆大字什么的抛到了脑后,脚步轻快的就跑走了。剩下个常榆还傻愣愣的站在书房中,动也不动。
常夫人也不动。
她看着自己女儿,脸阴沉的跟方才判若两人,哼哼地冷笑道:
“论语?”
常榆抖得更厉害了,嘴唇紧紧咬着,一声不吭。
“你还傻站在这儿做什么?”常夫人拍了一下桌子,气得头上珠钗乱颤,“还不去跟着人到厨房去!”
站在这儿等我抽你不成?
“站在这儿我也没论语给你读!”
等那不省心的臭孩子跑了,常夫人才捂着胸口又坐下,翻看起桌上的东西来。
当然是越看越气。
总共就三四张纸,纸上那字横不平竖不直,到处乱爬,乍一看简直像大小不一的许多墨团。
而细看……
她都不想细看。
写的这是些什么?
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李涯常榆,常榆李涯?!
这是学了些什么东西进去?
还有旁边夹的那些个游记杂书,足足更是有七八本。
至于那封面崭新的论语……她都不想说了。
哪有这么教人识字读书的?
她这些天看两孩子愈加亲密,大的那个还知道去找活儿干帮人忙了,不是不欣慰的。
结果没想到她们早上在书房钻半天,就是在搞这么些名堂。
亏得她们还有心下午蹲在院子里疯玩……
“真是好得很啊!”她咬着牙,感叹道。
正蹲在灶台前头烧火烧得满头大汗的常榆忽然就打了冷战。
胡萎就是香菜。
大家端午安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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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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