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夫人一直都知道自己煮饭难吃。
但她觉得还好。
吃的东西嘛,有得挑时自然要精细些,没得吃那就囫囵吞呗,反正能填饱肚子就行。
但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煮饭能这么难吃。
尤其是在厨娘没了,又来了个小姑娘的情况下。
十天前,晚食那一大碗面片子汤吃的她几乎眼泪汪汪,十天后,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李涯端了一只盆进来。
她刚才还满肚子的忧愁火气一下子就被这只盆给惊回去了。
“这……”
李涯把那只盆往她面前一放,笑道:
“娘,这是你的。”
这是我的?!
“我吃不下。”常夫人直接摇头,“我看这分量够咱娘仨的了。”
“娘,你放心吧,我俩还有呢。”李涯显然没明白她什么意思,“您就别客气了。”说着转身就出去了。
留下常夫人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对着那只小盆瞪眼——
谁客气了?
不是,闺女你是真没看见这盆比你娘我脸都大了吗?
她兀自吃惊着,然后就看见两闺女一人一只盆的进来了。
常夫人: ……
她盯着这陶盆的盖子,怎么看怎么眼熟:
“这好像是咱家用来装咸菜跟脂膏的?”
“娘你真厉害。”李涯笑眯眯地夸道,“这就是咱家装咸菜和脂膏的盆!”
“我找了半天,还又腾了个汤盆呢。”
看见了,她亲闺女面前那个就是。
李涯已经掀开盖子了。
一柱热气直冲上来,满屋鲜香。
羊肉独有的膻香和萝卜的辛香完美融合,白汤绿叶,在这盛夏中硬生生闯出一条通天大道来。
常夫人马上闭了嘴,拿起筷子。
萝卜已经成了半透明状,在乳白色浓汤中恰如脂玉,轻轻一夹就四分五裂开。
香。
比这还香的还有麦饼。
表皮烘烤成焦黄色的麦饼,入口先酥再柔,嚼着韧劲十足。
一口萝卜一口肉,一口麦饼一口汤。
葱辣胡萎温,一前一后下肚,不稍片刻人立马就出一身汗来,接着一阵穿堂风入屋,身上一轻,好不畅快。
“真好。”常夫人说。
“好吃。”常榆也道,手却不停,已经撕开第二个麦饼泡进了汤里。
李涯更是话都不想说了,咣咣地一顿大嚼,然后抱着陶盆咕嘟嘟一阵灌。
羊汤加麦饼,最舒服的就是开头猛吃的这一会儿工夫,这一阵之后,汤饼入腹,在胃里慢慢消化开来,就已经能八分饱了。
但还不够。
李涯转身又从厨房端来一只碗。
夏日酿酱,日头越大味道越足。
酿好的大酱在锅中稍微翻炒,加入剁碎了的蒜末,调以香油陈醋,把那汤里的羊肉捞出来往酱碟子里一涮,夹在已凉至半温的麦饼中间。
这一口下去就是神仙也要敛眉。
夹饼配汤,常夫人没这么吃过,但不妨碍她把羊棒骨蘸酱啃完。
肉啃完了还有骨头,骨头中间还有骨髓。
她一开始还用筷子夹着啃,啃着啃着就用上了一只手,一只手还不得劲儿,看看桌子上的两个早已满手是油,她也干脆放下筷子。
到了这个时候基本就是九分饱了,人到饱时未免犯困,何况还是这样一个大暑之日。
吃了饼与萝卜、啃了肉,剩下小半羊汤正好入口,给那为数不多的空间溜溜缝。
还有一口茶就等着午睡醒再喝吧。
常夫人眯着眼睛坐着,很想现在就往后靠,然后把自己的衣裳解一解。但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事儿没想起来。
是什么事儿呢?
“娘,我们收拾完了。”
小闺女站在那儿说,脸上笑盈盈的,“您是不是乏了,要不要上床去把帐子放下来?”
好贴心的孩子。
这么贴心的孩子,她当然要同意啦。
李涯就乐颠颠地上前去把她扶起来安置到了床上。
“那我们出去了,娘。”
去吧去吧,常夫人不在意地挥手,“别再外头玩太久啊。”
“好嘞。”
人出去了,屋子也安静下来,纱帐被风吹得微微一动。
“娘呢?”
“睡下了。”
“那……抓蝉去?”
“抓蝉去!”
常夫人在半睡半醒间忽然一惊。
“常榆!李涯!你俩给我进来!”
“谁准你们吃饱肚子就跑了的?”
两个肚皮滚圆的孩子站在一起胳膊贴着胳膊,闻言一起垂下头看着脚面……
“羊汤好喝吗?”
李涯偷偷瞅了一眼,见常夫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就小声地道:
“好……好喝。”
“好喝吗?”常夫人又问常榆。
“……好喝。”
“看来是真的吃饱了,是不是?”
李涯一想,自己的确是吃饱了,于是就点头,常榆也跟着点头。
“好好好……”常夫人笑了,目光在屋子中转了一圈,没找到什么趁手的玩意儿,“去书房拿笔墨纸砚来。”
常榆一听,拔腿就跑,被常夫人喊住了:
“你站住,涯儿去。”
涯儿……涯儿也没什么好办法。涯儿绝望地瞅瞅她,手脚发软的扶着门框往外挪。
常榆就在后面眼巴巴的目送她,看见她踉跄了一下,还忍不住伸了伸手——
别走啊,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显然她俩在某些时候总能心灵相通,李涯这时也回过了头……
两人一人在屋内伸着手,一人在屋外扶着门框回望,隔着一道门默默对视良久,又一起看向坐在床边的常夫人,模样都有些可怜巴巴。
常夫人: ……这怎么能搞得像是要蹲大牢一样。
她忍不住有些想笑。
“还不快去!”
李涯吓得一个哆嗦,跳起来就跑了。
没跑出两步,就听到身后的常榆发出了一声悲鸣。
她脚下一滑,脖子一缩,跑得更快了……
常夫人却没像她想的那样已经动起了手,她甚至还歪着身子靠在了迎枕上,喝了口茶。
而常榆就跪在下头,双手举着一本书顶在脑袋上。
熟悉的蓝皮黑字,可不就是那本论语?
“第二十五页第二段。”常夫人叫她,“上头写的什么,念出来与我听听。”
常榆的脸一下就红透了。
“念!”
“天……天呵,春色恼人,信之……有乎。”
“好一个信之有乎。”常夫人点头道,“为娘竟然还不知道,我这女儿二八岁数,别的不会,倒能登台唱戏了。”
“好得很,真是好得很。”
游记杂说你不看,你挑着戏本子读。
叫你教人读书,你坐在那儿看你的‘牡丹亭’?
“还知道套个书封来骗我了。”常夫人想到这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当你有个伴儿了,近来也懂事开窍了不少。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窍开到这上头去了。
“你最好求着李涯能慢些过来,不然……”
常夫人哼哼冷笑着,道:
“我就叫她好好听一听,你这个教她读书的女先生坐在她旁边看得都是些什么书!”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胆怯的声音道:
“娘,我东西拿来了。”
“你们……在说什么呢。”
常榆猛的抬头死死盯住了母亲,一双大眼睛中竟然已经蓄满了泪。
饶是常夫人此刻已经气得不轻,看到也惊了一下。
李涯自然也看见了。
她愣了一下,然后吧唧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娘,我错了。”
常夫人噎了一下,很恼火地瞪着她——
到底是谁教这小兔崽子这么认错的来着?
我火气还没发完呢。
李涯偶尔是个很不会看人脸色的人,就比如说现在。
她一见到常夫人生气的瞪着自己,干脆眼睛一闭,大声道:
“是我不好好学的!她教了我好几遍,我都没全记下来……”
“我还没好生写字,这几天都在玩。我错了娘,您打我吧,别打她了。”
大家忽然都变得很沉默。
常夫人想,我还没动手呢你就这样,你让我一会儿还怎么动手?
而且——你到底哪只眼睛看到我打她了?
“谁告诉你,我打她了?”
“没……没打吗?”李涯有些哆嗦地说,“我娘说了,小孩儿不能打,越打越笨的。”
说着她还看了看常榆,一副很怜惜的样子:
“尤其是阿栩这样的,就更不能打了。”
这样的是哪样?!
常榆举着书,胳膊又酸又疼,难捱极了,此时听见也不由得鼻子里哼了一声,别过了脸。
李涯也听见了,就在肚子里犯嘀咕,嘴里则悄悄地跟她道:
“早知道我就真的慢慢过来了,叫你多挨几下,哼!”
刚跑得我鞋都甩飞了,就是为了快点回来救你,没想到你还“哼”我?
常榆闻言更是大大翻了一个白眼,心里道,你还不如别来了呢,省的我这会儿真要挨打。
果然,她不说话倒还好些,她这干脆利落的一认错,常夫人立马道:
“好好好,你们倒是很能互相包庇。”
不过她心里也确实感到了少许安慰,就道:
“既然是这样,那今天这顿打,你们就一起受了,一人十下,打完去跪祠堂,可服气?”
“服气的服气的。”李涯忙道,“不过错主要在我,要不还是打我吧。”
“常榆十五下。”
李涯倒吸一口凉气,“娘……”
“二十下!”
很好,小的那个闭嘴了,大的也肩膀一垮,常夫人满意地笑了。
屋子外头,夏蝉‘嘎嘎’大叫着飞过,伴随着“啪啪”的声音和某些人发出的痛呼,听起来十分的幸灾乐祸。
出自牡丹亭第十出惊梦。
杜丽娘慕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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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萝卜炖羊肉,烘麦饼,酱蘸棒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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