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祠堂

这一回照旧是从午时一直跪到了晚上。

中午太阳大,祠堂除了一扇小窗就是紧闭着的门,小小的屋子热的像个蒸笼,烘的人满头大汗不说,蚊子还一个劲儿的往进来飞。

待两人‘啪啪’地拍了半天蚊子,浑浑噩噩的跪到了太阳落山,外头却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这一下雨,温度立马就降了下去,一阵一阵的冷风不停从背后吹过,伴随着雨声,李涯一会儿一个冷战,牙齿也不住发着抖。

她从小到大就没跪过,现在真是难受得紧。

可天已经黑透了。

她哆嗦着问常榆,“娘说了这回跪多久没有?”

常榆原本还在回味着中午的羊汤,闻言就是一呆,随即瞪大了眼睛——

没有!

两人面面相觑,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惊恐。

半晌,李涯咽了咽口水道:

“那咱也不能在这儿过夜吧,要不去找娘再认个错?”

常榆想了想,对她摇了摇头——不行的,没见中午认了错罚得更狠了吗?

而且,“娘不让出去。”

她搓了搓自己的手,掌心部分还有些红肿,李涯看到也不再提认错的话了。

毕竟自己只打了十下手板,现在除了点儿红印,基本没什么感觉。

“为什么我求情了,娘更要罚你?明明就是我不认真,与你有什么相干?”

常榆听她在那里嘀嘀咕咕,用指甲尖掐着胳膊上蚊子叮出来的包。

李涯看见了就用手拍她,“别碰!忍一会儿就不痒了,你越碰越痒。”

“我也知道读书好,可我就是忍不住。太累了。写一会儿字,比切两框子菜还累。背书又背得脑袋发晕。况且我又写不好看,那不是浪费了纸吗?”

那纸又软又绵的,一看就很贵。

她说道,“难怪人家说读书花钱呢。一上午什么也不能干,就白坐着,还要吃东西,还要浪费纸、费墨——有多少银子能这么糟蹋的?”

“账本上的字我都认好些了,娘不是也说能看懂账本,大体再读两本书就成了吗?何苦还要写字?”

说着,她还有了点脾气,用胳膊捣捣常榆,“明儿就别叫我写字背书了吧,你还是教我认账本上的字就行。”

账本上的字多简单啊。一看就明白,而且还明白意思。

那不行——

常榆使劲摆手。

“怎么不成了?”李涯埋怨地看着她,“娘之前不也这么说的吗?”

不等常榆张口,她又吧啦吧啦地说,“读书就是为了能有用,我觉着我会算账,会记账了,还能看得懂文书,这就很有用了。

至于那些……”

她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什么香九龄的……念着是好听,可又没什么用。”

那怎么能没用的?

“不……不没用。”

常榆嘴巴笨,一听就觉得这话很不对,又看她一副很占理的样子,就着急起来,一急更说不清楚了。

只一个劲儿的在那里结结巴巴摆着手道,“有用,有的用……”

她这样子特别像李涯头一回听她说话的时候。

那时候她还有些好奇傻子会不会说话的呢。结果人家这个有钱人家的傻子就是不一样,人家会说,有时候还特别会说。

只是……再会说,也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人有些问题。

常榆平时做什么都慢吞吞的,性子也温和的很,不说话时乍一看还挺像那么回事——富贵人家的软包子嘛。

可一说话,尤其是一着急,马上就能露馅。

话颠三倒四什么的就不说了,李涯没相处几天就能明白她意思,可着起急来那副形容……

怎么说呢。

如果不是自己足够了解她,同她日日起居在一处,甚至打心底里心疼她,她都会赶紧离这人远远的……

这头,常榆看到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忽然沉默下来,紧紧的闭上了嘴。

“怎么了?”

李涯立马发现了,去拉她的袖子。

“阿栩?”

对方看着自己跪在蒲团上的膝盖,头低落的垂着,一声不吭。

明明站起来时老大一个人,自己得仰着头去看,可跪在这里却又显得好小一团。

李涯戳戳她,她没有动静,身子被戳的轻轻歪了一下;李涯拉她袖子,她就被扯过来一只胳膊,手摔在地上沾着灰。

李涯被整得没脾气,只觉得心都要软化了一样,围着她长长短短喊她的小名儿,又趴下去贴在她膝盖上去看她的脸。

“阿栩,阿栩?”

她微微动一动,圆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过来。

“阿栩。”李涯叫她,伸出手指头去摸摸她的鼻尖,

“为什么念那些有用?你怎么不说了?”

常榆去看她的眼睛,她笑着,眉眼弯弯的,好期待的样子。

这个角度的人脸好奇怪。

李涯起来,两人变成了面对面的姿势,衣袖贴在一起。

“为什么有用来着,我不晓得,你告诉我吗?”

“读书可明理。”常榆慢慢地说,“娘说,天下人皆可读书,没有男女之分。”

男儿读书为家为国,考取功名,为官一方,造福百姓。

女儿读书明理开智,书读一世,人不糊涂,便是日子苦些,心中清明,便不觉得苦。

“人有男女,士无男女,懂得道理,就会懂得做人。能好好做人,行事端正,不论男女,走到哪里都不会差的。”

只会更好。

毕竟女子活在世上总有男子所没有的艰难苦楚,身体、家人、婚姻……这些都是枷锁。

可书里有千山万水,有人情是非,人可受困囹圄,心却不能。

明白了天地之大,懂得道理,才能走出去。

走出去,才能拥有同样的机会,让自己站的高一点,再高一点。

“榆儿,严姨知你并非痴傻之人,你是身有痼疾。

这病,便是你的枷锁。”

常榆一字一句地道,“打破枷锁,才能见天地,见过往,见本心。”

屋中烛光微闪,‘噼啪’爆出一朵灯花,屋外雨声零落。

李涯微微张着嘴,人已经呆了。

半晌,她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很迟疑地思考着,犹豫着道,“所以……我读那些,是为了……为了……”

“为了走出去。”

“不是为了在咱家管好家吗?”

常榆目光微闪,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摇头。

“我……”李涯隐约明白了那日常夫人叫自己去识字读书时,自己心里的激动究竟来自哪儿,也明白了这些天自己的懈怠是为何。

她好像确实明白了一点,又不是特别能明白。

但她头一回感觉到了后悔与愧疚。

这是一种很特别的,很深的痛楚,叫她真真切切的了解到,自己做错了事。

不止是所谓的没有好好背书或者练字,也不止是有了读书的机会却荒废了时光。

她想,她辜负了娘,也辜负了病在床上握着她手的娘,还有一去战场再无音讯的爹与大哥二哥。

以及常榆。

常榆正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清透。

李涯低下了头:

“我知错了。”

她说,“我不该不听你的话,不该写错字时对你发脾气,不该不做好你叫我做的那些事。”

“对不起。”她拉起了常榆一只手,轻轻摸着手心处的红肿,“还疼吗?”

难得常榆再一次不想把手抽出去,她被握着手,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脸却有些红了,

“对不起。”

于是她也道,“我……我不该在你那样时不管你。也不该……”

也不该在你做功课时去看杂书……和戏本子。

想到戏本子,她的脸更红了。

李涯还在深刻的反思中,一抬头就看见她满腮红霞,连脖子都粉粉的,不由得一怔。

这是怎么了?

她迷茫地看了看自己握着的手,又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背后供桌上那堆看不清字的牌位,忍不住也脸红了一下,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缩回去后却又觉得不大对。

我是个女的,你也是个女的,我们又没在这儿做什么坏事,你干嘛脸红?

于是她就问,“你怎么了?”

常榆耳朵发烧,脑子发昏,嘴上不把门地道:

“也不该在你跟前看那样的东西。”

娘说了,你还小呢。

“那样的东西——哪样的东西?”李涯眼睛骨碌碌地转。

难道是避火图?

不会吧!

她震惊地看着这个面红耳赤的女孩子,然后自己的脸也刷的一下跟着红了。

两人红着脸对跪半晌,彼此都不太敢看对方的眼睛。

窗子“啪”地响了一声。

常榆微微一抖,使劲儿埋下了头。

半天,李涯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其实不是傻子吧。你娘……”

屋里屋外的人不约而同都绷紧了身子。

“娘一定读书顶厉害,顶厉害的吧。”

这样的话她从未听见过,就是路过村里的小学堂听见里头的先生训人也只是说些“不好生读书怎么对得起你爹娘送来的粮食”这种话。

常榆扭头看了一眼窗户,却表情有些复杂地别过了脸。

李涯也不以为意,只当她是伤心了,于是不再说话,揉了揉自己的膝盖又跪回了自己的那块蒲团上……

夜风越发凄寒,她想着心事,跪着跪着,人就朝旁边栽了过去,然后头一抬,清醒了一点。

接着又一点一点垂下了脑袋,接着又是一栽,靠在了常榆的身上,脑袋搁在人肩膀。

常榆不舒服地动了动,看了她一眼,伸手把她脑袋推开。

李涯懵懂地抬起眼皮看了看她,勉强跪好了。

然后没一会儿,又倒了过来,这回半个人都倒在了她身上。

常榆愣了一会儿,感受着身上另一人传来的温度,慢慢抬起了手。

这回,她把她的脑袋轻轻扶起来,搁在了自己的肩上。

雨不知不觉下得更大起来,两人头靠头也睡着了。

常夫人在廊下叹了口气,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将一床薄被抖开搭在了她们身上。

常榆一颤,睁开眼看着她。

常夫人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摸了摸李涯的头,转身出去了。

算了,既然都知道错了,也没必要再训斥一顿。

睡就睡吧,这么冷的天,再在雨里跑一趟,万一病了可怎么办?

不过……

她在心里道,还得再找大的这个再谈谈才行。

下雨犯困,更新晚了一点。

谢谢大家还在看,谢谢大家的评论,谢谢大家浇的水。

给了我好多鼓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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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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