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二刻,东方将白,寂静了许久的秦水村却如同一锅烧开了的沸水。女人哭嚎,孩童悲泣,脚步声杂乱的响起,混合着敲盆拍门的动静,好像是许多天前的一切又重新上演了一遍。
常榆在梦中抽抽着,喉咙呜咽出声,片刻后猛然睁眼拥被而起,惊疑不定地竖起耳朵来听着,慢慢下床摸到了李涯榻前。
李涯还是闭着眼睛,呼吸绵长。
眉头却微微皱着,看上去不太安稳的样子。
常榆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仔细看了对方一会儿,却没有伸手去推醒她。
她就这么蹲在她身边,警觉的竖起耳朵,努力去分辨外头各种各样的动静。
听了一会儿,她也皱起了眉,然后起身在屋子里乱转起来。
转一会儿,停住,看一眼榻。
再转一会儿,又停住,回头摸出了自己的小匣子……
李涯在噩梦中微微睁开了眼。
一个人影在她身边晃了晃,带来一股熟悉的甜香味。
不知为何,她闻到这股香味,心里就安定了下来,她想张口喊住她,却好像人依旧在梦中,外头打着砸着,要把她爹她哥哥都带走,她不能动,也无法出声。
“睡吧。”
有个声音说。
同时那股香味近了,几乎贴在了她耳边。
她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
常榆见她眉头舒展开来,站起身悄悄出了门。
堂屋的门果然开着,常夫人就站在门口,见她过来,忙冲着她招手。
“娘。”常榆跑了几步,来到母亲跟前,急急地道,“外头……”
“是好事。”常夫人替她抿上头发,又摸了摸她的手,见不冰,这才低声道,“仗怕是要打完了,村里来人送东西,说城门也开了。”
“开了?”
“开了。”常夫人点点头,脸上却没多少笑容,“但你严姨托人过来时说……”
说局势不清,还是小心为好。
常夫人看着眼前比自己高,却一脸懵懂的人,把话又吞了进去。
“……说现在还是先别着急,能不出门就少出门。”
常榆闻言满脸失望,“她想回家呢。”
涯儿想回家了?
“想回家看看李夫人吗?”
常榆点头,“还有爹哥哥。”
常夫人皱起眉头,半天没说话。
李涯的父兄被征走之后就再也没消息了,她也托人去问过,村里断断续续也有丧报,可就是没有他们的。
“没事。”见一向无事挂心的女儿也操心起了这个,常夫人心里既欣慰又有些难过,拍拍她手安慰道:“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了。”
“再过几天看看情况,要是可以的话,就叫你陪她一起回去。”
“李家村比咱们这边要好一点,他们那边只有一条出村口,后头就是山。村里人都是一个族的,相互照应着,不会出大问题的。”
之前乱成那样,到处都饿死人,李家村虽然也艰难,但人家团结,东家帮西家扶,一共才不过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老小弱残一群女人,也硬生生熬下来,还能把自家孩子送出来。
常夫人最佩服的就是这一点。
常榆听了这话,却没多少开心的意思,她依旧皱着眉,眼睛盯着西厢房那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榆儿?”常夫人叫她,“方才是不是吓着了,发噩梦了?”
女儿冲她摇头,眼神怔怔的,“没。”
“没做噩梦就好。”常夫人松了口气,拉着她手叫她进屋子,“涯儿呢,还睡着吗?”
睡着呢。
常榆攥了攥自己的拳头,想起她紧蹙的眉心,和那滴滑进鬓角的眼泪,小声地对母亲道:
“把她娘接过来吗?”
“什么?”
常榆停下来,声音大了一点,“她哭呢,她睡着了哭呢,我们……我们把她娘也娶进来,叫她们在一处。”
这傻孩子。
常夫人心疼得不行,又被她这番话逗的想笑:
“咱们怎么能娶她娘呢?就像你娘,难道也能被别人娶走的吗?而且那是她的家,她娘在自己家里头,为什么要过来与我们一起住呢?”
那不是外头乱糟糟的,她想家里人了嘛。
常榆不大理解地瞪眼道:“她哭呢。”
“我知道。”常夫人就叹气,“我也不是……也不是没想过这个,只是……”
什么?
“只是什么?”
只是人家不愿意呢。
李家娘子为何不愿卖女嫁女,为何不愿卖地求生;李家村为何一直苦守村中,宁可饿死也有许多人不肯离开?
因为地啊,因为家啊!
“要是离了家,这外头这么乱,又是官、又是匪,万一遇到什么事,就可能一辈子也回不了家了。”
放在早十年,离家万里也能寄封信,总有一天也有团聚的时候。
可现在……
现在管你是李家村,秦水村,只要出了村子,舍了土地,你就是流民。
成了流民还不知要颠沛到什么地方去呢,若日后战胜了,你家里人能活着从战场上回来,你叫他看着一间空房对着谁流眼泪?
若他不能活着回来,你连个丧报也没等到就走了,是叫他死在外头连个坟头都没有吗?
“可我们家……好。离得不远。”
再好也好不过一时啊。
“而且涯儿也不会同意的。”常夫人摇摇头道。
“为什么!?”
“因为她娘就不会愿意过来!”
因为她跟她娘一样,都是骨子里都戳着刀的女人。
常夫人想到那时李家娘子靠在藤床上盯着自己的样子,手轻轻抖了一下。
“别再提这事了。”她低低地对女儿道,“也别跟涯儿提。有时间能回去,你就陪她多回去待一待。”
常榆盯着她娘看了好一会儿,才低着头应下。
母女二人一时半会儿都不想说话,各自沉默着。
常榆坐在了地上贴着母亲的腿,手指无意识地乱划了一阵,又悄悄抬头看她的脸。
常夫人没有梳妆,头发散乱着披在肩头,眼睛亮闪闪的盯着门口。
过了一会儿,常榆看见一滴水珠从她脸颊滚了下来,接着又是一滴。
“娘?”
“嗯。”
“娘。”
“做什么?”
“娘……”
烦死了,这破孩子!
常夫人收起眼泪,没好气地踹了她一下,“什么事!说话!”
“我饿了。”常榆哪有什么事,只能没话找话地道。
“饿饿饿……”常夫人气道,“一大早的,怎么没饿昏你?”
骂完一咂嘴,又想起前几天的事来,于是干脆把她从地上扯了起来问道:
“我还没问你呢,你为什么答应教涯儿读书的,却又不好好教她?”
常榆对这事最心虚的就是这个地方,一听她提这个就捂住耳朵想要往外头跑,被一把拽了回来。
“我不是之前同你说了许多,你是不是都答应我了?”
常榆拼命摇头。
常夫人“嗯?”地看过去。
常榆就大声喊道,“你逼迫我的!不然你就要病了。”
所以你还挺孝顺的是吧。
常夫人好笑道,“所以你是说谎话骗我的了?”
她这闺女傻兮兮地点头。
“好。”常夫人道,“你当时一共答应了我几件事来着?”
她掰开手指头来数:
“头一件,你要好好待她,将她当妹妹看,不是当媳妇。是不是?”
是啥啊是。
常榆不同意。
“次一件,你答应我教她读书识字,叫她能够日后出去过好日子,这总是了吧。”
常榆犹豫了一下,勉强点头。
“最后,你答应了我,日后她是走是留,你都同意,对不对?”
我没有!
这三个我其实哪个都没有答应!
常榆愤怒地瞪她。
常夫人当看不见,“所以你不好好教她识字,她就不能出去了好好过日子。你就是这样想的?”
女儿瞪她的眼睛都快喷出火来了。
“还是说……”常夫人慢条斯理地开始梳理自己的头发,“你其实只是不想她走?”
“这娘也能明白。”
毕竟你这乡巴佬没怎么见过人,人家水灵灵一小姑娘,做饭这么好吃,对你又那么好。
“除了你觉得她好,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原因?”
“比如……因为你爹?”
常榆一下就懵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娘。
常夫人就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自从那天在祠堂外头她看见常榆听到李涯提自己家人时那个动作,她就已经猜到了一些。
只是没想到的确是这个原因。
“已经同你讲过许多遍,你爹已经没了,你记不记得?”
当然记得。
“朱妈妈说,他读了书就去城里做大官,娶媳妇。”
“这是骗你的。”
啊?
常夫人叹着气道,“他真的已经死了。不是什么丢下我们娘儿俩去当官了。娘说他死了,说的也不是气话。”
闺女你到底打哪儿听来这么一个离谱的故事。
还读了书就抛妻弃子当大官?
你不知道当官也是要查户籍书和考核的吗?
常榆呆了一呆,急切地道,“可读书了就走,找好人去了。”
这也是常夫人之前说的话,于是她点点头。
常榆一见,立马就道,“我是好人。”
常夫人:“……是的,你是个好姑娘。”
“不走。”
“要走的。”常夫人看到她的眼神,心里微微一动。
这傻孩子是真的有别的意思,还是说只是不想人家走?
“因为我还不算好吗?”
她愣住了,看着那个冥思苦想的女儿,半晌才缓缓点头。
常榆又道,“那……那我以后变好了呢?”
没人回答。
常榆抬眼,看着母亲含着泪冲自己摇头。
常榆怔住,好久好久才垂下头去,却不再说话了。
只有太阳光还静静的照在墙根,照透了窗户纸,穿过屋子晃在人脸上,晃出一大片模糊的阴影来。
也晃在了厢房的榻上。
榻上的人终于从梦中睁开眼,坐起了身。
她伸手在枕边一摸,摸到了一只装着糖包子的匣子——
香香的,好像还带着那人的体温呢。
一章过渡,下月开始试图双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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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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