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傻子凶走后她心虚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忐忑不安地端着三只大碗进了堂屋。
然后她发现,桌子上就坐了一个人。
那傻子人呢?
那人不是一大早就饿得进厨房偷吃了吗?
难不成他刚刚找他娘告状了?!
常夫人看着小姑娘进门放下东西就开始左顾右盼,心里不由得有些好奇她在张望什么。
主要是李涯这样子一点也没避讳,碗还端手上呢就伸着脖子左右看,就跟……就跟地里的庄稼汉一样。
反正跟温文尔雅压根不沾边。
常夫人看了她一眼,又一眼。
最后终于忍不住问她,“你在找什么呢?”
声音很温和,跟她干净利落的模样很不同。
但李涯还是被吓到了。
她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现在这样,似乎……很不好。
邱婆婆当时做媒来她家时就说过他家跟自家很不一样。
具体怎么个不一样法李涯没大听明白,但她就记住了一点——这也是邱婆婆跟娘嘱咐过好几遍的,要知礼节,像个大户人家的媳妇儿。
简而言之,就是管好耳朵,管好眼睛,管好嘴。
李涯脸红了,手也有点抖,她不太敢抬头,小声地道,“我是想,他咋不在这儿。”
把手上端着的三个大碗放下,她犹豫了一下又道,“才刚他在厨房瞧着就饿了的。”
说完,她很小心地抬头去看对方的表情。
她正笑着看自己,脸上和煦着呢。
李涯这才在心里松了口气。
然后就听常夫人道,“她向来不跟咱们吃,你吃完,把饭送到你们屋子去叫她吃了就成。”
这又是什么规矩?
李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
只听说过不让女人上桌吃饭,怎么还有不让男人上桌吃饭的。
看她疑惑,常夫人却不再说什么,只示意她一起坐下来吃。
李涯也不推拒,就坐了,还拿着筷子招呼她,“娘,你也吃。”
常夫人这下是真的笑了,“好。我也吃。”
她先尝了一口粥,米没煮出花,但不知道怎么弄的,也挺浓稠。就是有一点点糊味。但配上醋拌黄瓜却刚好。
昨天的剩米还有一半,被和着咸菜过了一道火炒了,闻着焦香扑鼻。
馒头暄软,夹着切成丝的咸菜就粥,一会儿功夫就能下肚两个。
李涯吃得头也不抬,听见婆母问她,“这菜是你带回来的?”
她赶紧把嘴里东西咽了,回道,“前两天回家去我娘让带上的。”
娘说夏天天热,就着咸菜好下饭。
其实她觉得自己在这儿啥都能下饭。
“很好吃。”常夫人道,“你娘身子如何?可还头晕不曾?”
“好着呢。”
就是看着人没什么精神。
她神情低落下来,握着的半个大馒头怎么也嚼不下去了。
想跟人家说叫自己常回家看看吧,又觉得没这个底气。
常夫人看她这样心里头也有数了,嘴上却道,“既然还好,那你也不用太担心。现在外头世道乱,虽说咱们在城外也要小心,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了。”
李涯早想到了这番话,倒也不是太难过,答应一声又吃起馒头来。
这形容落在常夫人眼里自然很不是一番滋味。
但话已出口,现在即便有千言万语,她也很难再能对眼前正闷头苦吃的孩子说出来。
多好一姑娘啊,比她闺女还小上四五岁呢。
她在那儿叹息她的,李涯自己吃自己的。
半大小子吃饭快,没一会儿就解决完毕,准备起身收拾碗筷,然后发现,大人还没吃完。
两人都端着碗,目光对上,常夫人难得看懂了,点点头对她笑道,“你去吧,不必管我。”
李涯没动:那你娃儿呢?
“把饭菜拨一拨,拿到你们屋里去吧。”常夫人喝了口粥,“她这会儿已经回去了,你们自己的屋子自己安排。”
李涯知道这个安排是什么意思。
就是安排床嘛。
“也不用那些称呼。她表字一个栩,你叫她阿栩就成。”她继续说,“咱们家以后还是你来当。你就……”
你就把她当作一个……
一个什么呢?
一个人?一个亲戚?姐妹?
“去吧去吧。”
李涯很会看人眼色,瞧她脸沉下来的时候就想跑,现在见她一摆手,赶忙端着自己和那个傻子的碗蹿了……
跑到屋里时却没见着人。
她运了运气,想叫,又不知道该叫什么好。
犹豫半晌还是把碗放在桌子上自己先走了。
反正他要看见了自己就会来吃的吧……
常榆没吃。
她窝在书房里对着墙看了一个时辰,觉得肚子饿了才回房去,一回房就看见了摆在桌上的那只大碗——
真是好大一只碗。
那是平时用来装汤的碗——汤盆。
现在里头装的自然不是汤,而是半碗稠稠的、灰扑扑的东西。
上头还有些黑黢黢的,不知是什么玩意儿。
首先,常榆忍受不了用装汤的碗装粥。其次,她并不觉得那是粥。
虽然有米味,然而更多的是锅子和灶台味。
馍呢?拌黄瓜菜呢?炒蛋呢?
她委屈极了。
厨房里的扈妈妈不给她吃饱,来了个那么好的“媳妇”给她吃泔水。
怎么这样?!
傻子也是有脾气的,气呼呼对着墙又看了三个时辰。
在这三个时辰里,李涯在忙着干活,把厨房收拾出来,把碗筷洗干净,然后对着那个她不会使唤的铁锅研究怎么不让饭做糊。
她八岁就能上灶台,九岁就能烙饼,现在怎么连煮个粥都能煮糊了?
铁锅当然和瓮与釜是不一样的,但李涯不知道。
她有限的回忆里,大哥说过县里的馆子都是炒菜,跟家里的炖菜煮菜一点儿不一样。
用铁锅炒的呢。
如今打仗打了五六年,哪儿还有铁锅这东西。
穷人家用不起,用得起也没处买——铁都没了,上哪儿铸锅去。
嫁过来五六天她都没真正上厨房摸过勺子,倒是看见人家炒鸡蛋了。
不过都是炒菜,炒个鸡蛋与炒别的也应该没什么不同。这个李涯做的还算顺手。
只是煮饭却不能。
而下人们被遣散的时候厨房里的东西也叫他们那一场闹砸的砸、扔的扔……
能不能出去再买一个?
她做的饭自己吃着是没什么,人家吃着也没说什么,可人家吃得慢,看来还是不合胃口的。
还有那傻子,不知道吃了没有?
一会儿会不会来?
李涯把米淘洗了下锅去煮,想着箜饭应该是不会糊的,才找到个簸箕洗干净坐到灶火跟前抹着汗,就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溜了进来。
“站住!”
她喝道,“你又过来做啥?”
又饿了?
对方没被她吓住,反而直起了腰,开始盯着她手里的簸箕瞧。
“什么?”
李涯故意装听不懂了,“什么什么?”
傻子抓着衣角看她,眼睛又大又亮,灶火晃在里头,跟含了包眼泪似的。
李涯被这水汪汪的眼睛看得反而缩了,只好回答他,“簸箕,箜饭用的。”
“箜饭。”对方很认真的点头,一副记住了的样子。
李涯看得有意思,就问他,“你真是傻子哦?什么都要现学的?”
他是不是故意来闹自己的?
常榆先摇头,再点头。
这模样怎么看怎么乖。
李涯被他这个样子搞得说不上什么心情来,就莫名觉得心里堵得慌,接着又问,“你不会讲话?说话跟水鸭子一样,不好听呢。”
是的!她承认她就是故意的!
原本看起来有那么一点点开心的常榆彻底呆住了。
她站在原地,手指互相拧着,牙也死死地咬着,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
坐在那里的小姑娘还在看着她笑。
眼睛却冷冷的,像两个冰窟窿。
还是李涯先发现她不对劲的。
她想着自己说了这话,傻子就该急了,或者就要气跑了,总之不会再在这热烘烘的厨房待了。
但傻子没走。
傻子像是她小时候过年遇见的一只要被杀掉的狗。
人来啦,人去啦,人提着刀啦。
它站在那里,尾巴不摇,僵直的垂着,看着人朝它走过来,连眼睛也不合上。
风那么大,一下就把它眼睛吹灭了。
她眼睛里的光一下就灭了。
李涯一下就慌了,她站起来走过去,伸手去拽对方:
“你怎么了?”
傻子嘴巴紧紧合着,一动不动。
李涯听到了一点奇怪的声音,混在木柴燃烧的声音中,很沉闷。
她抬头去看,傻子没看她,在看着灶火,声音就是他发出的,从他紧紧闭着的嘴巴里,从他的嗓子中。
很短促、很沉闷的呜咽声。
“你别这样。”李涯吓得不行,又拽他,又伸出一根指头戳戳他,“你没见过水鸭子吗,叫的可好听了。”
常榆被她一戳,下意识就伸手狠狠推了她一把。
大约是踮着脚没站稳,李涯甚至都来不及震惊,噗通一下就被推在了地上,差点没一屁股坐进火里去。
她的腰背都疼,半天没爬起来。而那个傻子,这会儿也不呆了,正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却一点儿要来扶她的意思都没有。
常榆的眼睛越瞪越大。
那一点火苗跟个小尾巴似的也越窜越大。
终于,李涯感受到了来自背后的灼热感。
她的裙子烧着了!
“啊!”
她团团转的去找水给自己身上泼,常榆看得高兴极了,开心地蹦跶起来,兴高采烈地给她鼓掌。
“你着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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