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夫人听到动静后摸出来看时,两人已经对峙完毕,正哆哆嗦嗦的抱在一起。
她往前一步,一个就道:
“别过来别过来,我们家里头没钱。”
另一个最近也难得大方起来,此时也跟着开口道:
“只有饭,去厨房抢。”
常夫人本来见她开口还挺欣慰呢,现听完,脚下就是一个踉跄,原本喝得晕晕乎乎的脑袋更晕乎了,心中更是破口大骂起来——
抢什么抢,你不应该叫人出去什么的吗?这死心眼缺神经的混账兔崽子……
这边原本还紧张的李涯都忍不住了,悄悄地一拽她,用气声道:
“你是不是傻,现在打劫谁还抢钱啊。”不都是抢粮啥的吗?
这时候跟人家说厨房有饭你去抢吧,这是怕人家不来抢你吗?
常榆恍然大悟般一点头,慢吞吞地说:
“哦……”
哦什么哦。
接着两人就听她道:
“没饭了,你还是走吧。”
啧……
常夫人上来就拍了她一下:“走什么走?往哪儿走?你叫谁走?”
这土匪声音怎么熟悉,拍人的力道怎么也这么熟悉?
常榆摸着脑袋一抬头,叫道:
“娘?”
你怎么还没睡啊?
常夫人怒道:
“娘什么娘,别叫我娘!”
常榆被吓得一缩脖子,满脸无辜地往李涯身上靠:
“娘怎了?”
不问则罢,一问常夫人更怒了,红着脸,一双醉眼迷离着,挽起袖子就上来抓她:
“你说我怎了?你过来,过来!过来我叫你看看你娘怎了?”
常榆也不是没被她揍过,可既没在这月黑风高蚊虫肆虐的院子里被揍,也没当着那个谁的面被揍,更没在她满身酒气的时候被揍啊。
三者一叠加,常榆立马从人高马大变成了一团毛绒球,委屈且慌乱地朝李涯张开手,一副可怜巴巴要求庇护的模样。
李涯一下就心软如水,便也张开胳膊叫她进来怀里。
常夫人气得瞪着眼儿,然后就在对面看她们你有情我有意的搂上了——
嗯,小的搂大的,温馨得很,和谐得很。
搂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人,李涯从人家肩膀上探个脑袋出来,看了看:
“娘,你别气她呀。”
常夫人站在阴影中,不说话。
李涯接着小心翼翼地道:
“阿栩那话的意思是好的,她是想叫人图财则罢,别害性命嘛。”
“而且她嘴巴笨,您又不是不知道……”
闻言,常榆不安分的在她手臂中动了动。
常夫人大约是看见了,立即就道:“是吗?那你问问她,她有没有觉得自己嘴巴笨?”
这话说得讥诮,两人一时都没能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都愣愣地看着她没动。
常夫人便一笑,语气冷冷地冲着李涯道:
“瞧见了吗,你这般护着个木头,又有什么意思?”
李涯都惊呆了,不可置信地睁着眼看她,嘴张了张,愣是没发出声音来。
下一秒,她又转向了常榆:
“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巴着人家,赖着人家,你还要不要脸皮子了?”
今天这是怎么了?
李涯皱着眉,喊:
“娘。”
“什么娘。”她低低地笑了两声:“我是你什么娘,我算哪门子的娘?你没有亲娘了么,要来叫我娘?”
这都什么啊。李涯听得脑子都懵了,把手一松,将僵住的常榆往后拉了拉,上前去看她:
“娘你是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常夫人把她甩开,踉跄着站稳,问她:
“今儿是什么日子?”
李涯拧着眉头,心里乱七八糟的猜测着,嘴上则道:
“乞巧啊娘,您今儿早不还叫我替你晒水来的吗?”
常夫人又去看那边面无表情的女儿:
“今儿是什么日子?”
常榆直勾勾地与她对视,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眼。一对木珠子,一对水珠子。
风歇了又起,起了又停。
她微微张嘴,吐出两个字:
“七夕。”
一旁的李涯只觉得她是吐出了两颗石子。
“你们去哪儿了?”
两人都没说话。
“去哪儿了!”
李涯终于受不了了,她冲到常榆面前使劲把她往后一推,盯着常夫人大声道:
“去庙会了!昨儿不都跟您说好的吗,我们去庙会了!”
庙会……好玩吗?
“庙会有什么好玩的。”
“有灯。”常榆低下头,低声说,“还有吃的。”
“那又有什么意思?”
“就有意思。”李涯咬着牙说,“有好多好多人,阿栩还写了字,还念了诗,大家都说好,我们还带了东西回来给您。”
“您没瞧见吗?”
常夫人慢慢低下头,俯视着她。
她的头发披散着,被风一下一下吹动,露出一张苍白到有些泛青的面孔来。
李涯就站在她的影子底下,盯着她的脸,满目都是怒气。
这双愤怒的眼睛让常夫人不由自主退了一步,靠在了身后的树上。
李涯站在原地看着她,头一回没有上去扶她。
风将她身上的酒气吹散,将她喉间的酒意吹上心头,吹上眼眶。她靠在那棵长了二十年才站稳脚跟的树上,微微闭了闭眼,很快又睁开——
两个孩子都在对面看着她。
她们还年轻,她们还会手牵手的站在一起,去看那些没有意义的灯与火。还会因为彼此受了委屈而愤怒。
这一刻,常夫人忽然想问问什么人。
她想问她,值得吗?
“可我就不会问你这些。”
李涯说,“什么值不值的?什么意思啊,娘。”
“没意思。”常夫人笑着说。
没意思。
最没意思,没意思极了。
而后低笑变成大笑,大笑变成苦笑,苦笑变成半笑不笑,笑着笑着,她的眼泪忽然就流下来。
她跌跌撞撞在自己的笑声中回房。
房中还是一片漆黑,烛台早就被她砸在了地上,她的手抖着,去摸桌子。
桌子上放着两个小包裹。
左手一摸全是油,右手却是一样东西。
那东西小小的一只,正好被握在掌心,她把它举起,放到眼前——
那是一只纯白无瑕的小瓷瓶,粗看莹润如玉,细看却能瞧见瓶底部有许许多多细纹,一直蔓延至瓶腰。
瓶口刻着一朵梅花。
她认得这个瓶子。
这原本就是她的瓶子。
这是她十五岁那年头一回与娘去瓷窑,亲自动手烧出来的。
那一窑只出了十八个,她精挑细选出最好的一个,剩下的都被她砸碎了。
全天底下独一无二的一样,送与人做生辰礼物。
这瓶子在去往陇右的商人手中走了整整两年。
两年啊。
由秋到春,由夏至冬,昨日还要尝的酒今日就变成了醋,花一样一样的开着,又一朵一朵的败。
她十五了,十八了,二十了。
要嫁人了。
要嫁人啦,你来不来?
“来啊。”她说,“我来。”
“半城梅花倾城色。你夏天出嫁,我正好酿成好酒,给你贺喜。”
“是什么样的酒?不烈,我可不喝。”
“好酒。”她在信上回:
“极烈极醇的好酒。”
有多醇,有多烈?
一口闷喉的醇,一线入腹的烈。
这瓶子只装得下两口酒,第一口,常夫人便弓下了腰。第二口咕咚进嗓,她仰头朝天吐气,咳出了鼻涕眼泪。
她又要笑。
她不能不笑。
这是好酒,也是极醇极烈的酒,可偏不是梅花酒。
是柏叶酒。
三分柏叶,黍米一石,细曲一分。
柏叶捣碎成末,加水一石,慢火煮取汁五斗。
酒曲研末,黍米蒸熟冷却。
三样入瓮,待十四日酒熟开封,酒色清透微黄,味苦而涩,则成。
“我就从来不会问你这些。”她说,“何必这么多心呢。”
“不过有一日过一日,当下事,当下为,管什么值不值?”
“你与我一起,就都值了。”
她又想起刚才在屋中听到的话,那应该是涯儿的声音,这丫头说急眼了就会扯着嗓子喊,喊着喊着就叫她给听见了:
“我们在家里一起待着是一起,难道一起出去就不是一起了吗?”
这使她想起数年前,也曾有人站在她面前这么问她:
“你就愿意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待着,而不同我一起吗?”
再往前数年,有人在信中问她:
“你真的要现在就嫁人,不跟我们一起做我们一直想做的事吗?”
而后数年,她收到东西,收到酒,收到包裹,与之一起送来的,是一封又一封口信:
我到江南,风光甚美,此处酒水种类繁多,均无味,瓷器更一般。你不来吗?
我到江东了,到塞外了,到漠河了……
我弄到文牒了,找到关系了,认识了些官窑的人……
你不来吗?
我可能今年冬天就回来,回来……就不走了。
到时你来暖房吧,我带了两坛春酒,是新找的方子,味道可特别了,你见过没有?用柏叶,黍米,细曲……
她给她在信上回:“煮水成汁,三样入瓮,十四日启封,治风痹历节作痛。
传杯椒柏酒,霜气自古今。”
“椒花献颂,柏酒浮春,与卿共饮。”
与卿共饮。
窗户呼啦啦响起,她握紧了手中的瓷瓶,将目光慢慢转向窗外,目光所至,一片黑暗。
此时,严华正站在临江城最高的楼顶俯瞰升平道,那里原本熄灭的灯又一盏盏被点燃,在漆黑的夜中照出一条光明大道,大道一边通往城门,一边通往她所在的白楼。
楼顶,胡郎悄无声息地垂手而立,桌上是一坛开了封的柏叶酒,一只粗陶大碗,一只白瓷小盏。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出自汉朝《迢迢牵牛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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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盈盈一水间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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