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体检医院的和席拉前天做记忆体检的是同一家,也是伊甸园中心区医疗水平最高、设备最先进一家医院。由于位置靠近“领航人”居住和工作的核心区,医院中甚至偶尔会有“领航人”光顾。
今井和席拉将一个班的孩子分成两组,依次带去检查的诊室。今天的孩子格外好带,他们对“受洗”显然充满期待,因此非常配合,乖乖在诊室外排好队,紧张又兴奋地小声讨论着即将获得的新身份。
“我想和爸爸妈妈一样当‘洞察者’……”
“当‘伊甸战士’最酷了!我在游戏里当‘伊甸战士’一次能打死十个敌人!”
“打打杀杀有什么意思,我就不喜欢,我肯定是天生的‘领航人’!”
席拉站在队尾,静静听了片刻。目光落到那个立志当“领航人”的孩子身上:“薇薇安。”
扎双马尾的小女孩回过头,眨着圆圆的大眼睛:“席拉老师,怎么了?”
“你……”席拉想问她,你为什么觉得自己是天生的“领航人”。然而话还没出口,就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吵闹声打断了。
身后的电梯门“叮”地打开,一张病床被推了出来,雪白的被单盖住一个隆起的人形,被单下方像吞吃了怪物的蛇腹一样疯狂涌动,好几个医护手脚并用才勉强按住挣扎的病人。其中一个医生瞥见旁边有孩子,匆忙将被单往上一拉,遮住了病人的脸。
但痛苦的惨叫声仍然响彻了整条医院通道。
嘶哑、凄厉,几乎不似人类所能发出,仿佛是某种原始的野兽。直到病床被推入了通道尽头的急救室,大门关上方才隔绝。
席拉的心怦怦直跳,转过头,却见今井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
席拉忍不住问:“这是怎么回事?”
“被污染了呗,”今井耸耸肩,“我跟你说过吧,没有几个成年人能做到心灵百分百圣洁,所以成人受洗的条件非常苛刻。如果不顾后果,强行受洗,很大概率就会变成这种情况。”
席拉向急救室挪动了几步。隔着玻璃门,她看到了里面的情形。
那是一个伊甸战士,被单已经揭开,他的四肢被束缚带固定在床上,干枯萎缩的皮肤像一层融化的蜡膜,薄而滑地附着于骨面。
关节已经严重畸形,全身可见的皮肤上遍布紫红色的瘢疮。那是一种无休止的腐烂,早在死亡真正降临前就已经开始——黄色的半透明脓液不断从扭曲的人形各处涌漏出来,胃部隆起奇怪的圆弧,像怀着一个即将破腹而出的鬼胎。
但最奇异的,还是那个伊甸战士的脸,那张被疮口和硬痂挤得变了形的面容竟如木乃伊一般平静,没有一丝表情[4]。
医生和护士在伊甸战士周围忙碌着,但仍无法留住那注定要逝去的生命。战士的眼皮翻起,硕大凸起的眼珠望向上方的虚空,不知过了多久,医疗仪器上交织闪烁的指示灯一个个熄灭了下去。
最后一个医生从病床前退开,遗憾地摇了摇头。
这时,楼层的电梯门再次“叮”一声滑开。席拉闻声回头,只见一个伊甸战士走出电梯,然后又是一个。在看到第二个人的时候,席拉微微怔了一下,这个人和第一个好像,随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四个伊甸战士向急救室走来。仿佛四个匀速移动的复制品,尽管他们的面容各不相同,但脸上却带着如出一辙的神态,空洞、僵硬。在有一瞬间,席拉甚至觉得他们比急救室里那张干枯变形的脸更像没有生命的死物。
但当然不是的,这四个伊甸战士高大、健壮,他们显然是军人,身上穿着统一的作训服和野战靴。
“哦,”身后,今井发出一声了悟的感叹,“原来是‘圣洁小队’。”
“小队”是伊甸园军人执行任务的最小单位,通常为4-6人组成。这个席拉知道,但:“什么是‘圣洁小队’?”
今井说:“就是所有成员都‘受洗’过的小队。因为在外执行任务的伊甸战士经常有叛逃的嘛,但‘圣洁小队’就不会了,这种小队绝对可以信任,所以可以被派去执行最重要的那些任务。这是很荣耀的一件事,成为‘圣洁小队’的队员能获得特别勋章,由‘领航人’亲自授勋。”
席拉的视线落在急救室里了无生气的尸体上,一种恐怖可能性蓦地浮现在她的脑海。
“那他,”她颤声说,“他是为了……”
“是的。”这时,急救室门前的一个伊甸战士听到她们在谈论自己,于是主动转过头,接上了席拉未竟的话。
“因为授勋日快到了,”第二个伊甸战士也将头转过了相同的角度,“我们希望在今年成为‘圣洁小队’。”
第三个伊甸战士:“莫里也是愿意的,毕竟强行受洗并不一定会被污染,他有大约三分之一的概率能活下来。”
席拉说不出一句话。
今井却见怪不怪地瞥了几人一眼,语气随意地说:“你们还剩四个人,人数也够了,能参加授勋。恭喜你们。”
第四个伊甸战士笑了:“是的。谢谢你,小姐。”
另外三个伊甸战士也笑了。愉快的、轻松的、没有一丝阴影的笑容同时出现在四张脸上:“谢谢你,小姐。”
这时,急救室的门打开了,一名护士走出来,宣布病人的死讯。“圣洁小队”的四名战士被允许进入其中,和死去的战友做最后的告别。
哭声很快从急救室内传来。
席拉站在门外,看着在病床前哽咽的四个人,他们拉着病人因关节变形的手,轮流亲吻那布满脓液和疮瘢的额头。
他们因失去战友而感到的悲痛是如此真实,正如短短半分钟前他们因得偿所愿而感到的快乐一样,二者同样发自内心,毫不相干。理想、友谊、怀念等等在他们身上毫无障碍的交替表达就如同对进食、排泄、□□的需求,人在这个层面上被降为了没有深度思考能力和道德尊严的牲畜。
这就是“受洗”的力量?
席拉毛骨悚然地心想——所有经过“受洗”的,难道都是这样的人?为什么?白帝为什么要把人变成牲畜?为什么没有人起来反抗?
“老师,”这时候,一只小手轻轻拉了拉席拉的衣角。
席拉的思绪被唤了回来,就见一个班的孩子已经陆陆续续做完了检查,被哭声吸引到了急救室门前,好奇地看着门内的景象,“老师,这些叔叔在哭什么呀?”
“床上的叔叔怎么不动了?看起来好可怕好可怕……”
席拉的第一反应是捂住孩子的眼睛,不让他们去看床上的尸体。
今井却走过来,对孩子们解释道:“这个叔叔死了。死——大家明白吗?像这样不会动,不能说话就是死……”
“今井!”席拉厉声喝道。
今井抬头,轻飘飘地看了席拉一眼,那一眼中似乎包含着掩饰已久的嘲弄和鄙夷,稍纵即逝,快得像一种错觉。下一刻,今井直接推开急救室的门,带着孩子们走了进去。
哭声被暂时打断,今井向“圣洁小队”轻声解释了一句:“死亡教育。”四个人理解地点点头,从病床前让开了位置。今井让孩子们走近,在看清那具变形的尸体时,不少孩子吓得尖叫了起来。
今井声音庄严地说:“不要怕,每个人都会死,但在你们眼前的这个人,他是为了伊甸园死的。他值得所有人的尊敬。”
有孩子嗫嚅着问:“老师,我、我以后也会死吗?”
“是。你会死,我会死,从古至今没有人能逃过死,”今井说,“但伊甸园不会死。伊甸园将永远存在,每一个为伊甸园而死的人,他做出的贡献会作为伊甸园的一部分永远存在。外面的人不行,污秽的灵魂也不行,只有为伊甸园而死的圣洁的灵魂,只有伊甸园的永恒,才能战胜死亡的永恒。”
孩子们不再尖叫了,但一张张小脸上仍带着困惑。理解死亡对他们而言都过早了,何况是更加抽象的概念。
“现在不懂没关系,”今井的声音柔和了些,“大家只要记住——在伊甸园里,死亡就是永恒。记住就可以了。”
“现在,我们来一起告别这个灵魂,好不好?”
护士按了一下墙上的一个按钮,顿时,熟悉的音乐声从天花板的四角传来。席拉这才注意到,这间急救室居然也安装了音箱。
今井将双手置于胸前,一手握拳,一手作振翅状。孩子们亦然,“圣洁小队”亦然,医生和护士们亦然。
所有人围绕病床站成一周,齐声开口唱道:
“
亚当说:夏娃在哪里,伊甸园就在哪里
我们经过七十七座受诅咒的城邦
听过一百四十四个假先知的言语
逃离这暗昧的世代啊
涤净污秽,剿除罪恶
终将抵达那充满光明、圣洁之地
在永恒的纯白祭坛前,各归其位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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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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