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以后,当祁缘孤身一人坐在候机厅等待登机时,反反复地回想起这一天,他会好奇祝程在跟他坦白之前经历过怎样的思想斗争,思来想去,还是更希望自己能死在那个安静热闹的夜晚,将此后预料之外的一切该有的不该有的统统扼杀于此。
但一切终究是发生了,在他丝毫未察觉的时候,没有人给他剧透未来,就这么被动着选择了他最不愿选择的方向。
2034年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里来,清清冷冷,祁缘一觉睡醒,莫名有种愉悦感,宛然死而复生。
他伸手摸了摸身旁另一半被窝,空落落没有暖意。祁缘翻身坐起,本能地寻找祝程的身影。目光在房间里逡巡一周,就看见祝程站在窗边,背对着他,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像是一夜没睡。
光从斜上方扑过来,给他周身镶了一层毛茸茸的边。
“乔儿,你怎么起那么早啊……”祁缘凝视着祝程的背影,向他走过去。那个人站的角度刚刚好,一半露在阳光下,一半浸在阴影里,“今天不用去学校……”
“祁缘。”
他没再叫“缘哥”,被叫到全名的人愣在原地。
祝程回过头,笑得泪眼朦胧。
“我有事想跟你说。”
祁缘脸上的笑遽然掉下来。他心慌异常,如果只是看见祝程掉眼泪,不会难过到这种程度。
“乔儿,怎么了?”
他遵从直觉轻轻把祝程抱进怀里,“别哭、别哭。有什么事尽管说,我都听着。”
祝程把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半分认真半分出神地看着他身后整个房间的装饰,眼睛一眨不眨地睁着,却还是有眼泪不停地掉下来。
在一种近乎“无知”的状态下杀了98个人,他才终于有了自我。
这个时候再回头看,只觉得万事不堪入目,随便捡一条原因出来,都足够祁缘讨厌他一辈子。
他这一生,就好像在爬一个没有尽头的楼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爬,也不知道怎么才能爬到尽头,他只能跳下来,但他同样不知道楼梯下面会不会有人原因接住自己。
他不是在赌,他是在乞求。
乞求祁缘还愿意接住自己。
“乔儿……”
祁缘轻轻抚摸着祝程的后背,感觉出他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自己憋了好久,终于忍不住必须说出来。
祝程想了一整夜,都没想出要怎么说,才能把他知道的一切说清楚。
怎么说,祁缘才会可怜他。
“祁缘……”祝程竭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对不起。”
他语无伦次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祁缘一头雾水,焦灼又窝心。
他不明白祝程为什么会哭,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自己道歉。但潜意识里,总觉得这些问题的答案更可怕。
“乔儿,你先别哭,我在这呢。”祁缘搂紧祝程,“别怕。”
可是祁缘安慰他的语气越温柔,他就觉得心里的刺扎得越疼。
祝程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与祁缘分开了些。
他眼底通红,目光里有好多恐惧。
祁缘帮他擦擦眼睛:“是什么事,你放心说,有我在。”
“我杀过人。”
祝程说。
“杀过很多人。”
祁缘抬起的手顿在虚空。
“……什么?”
“我杀过很多人。”祝程感觉自己快疯了,但祁缘还站在他面前,他得控制住,“我还骗了你。”
沉默。
祁缘好长时间没说话也没动。
祝程也不敢说话不敢动。
良久,祁缘突然一扯嘴角,撑起一张笑脸:“你开什么玩笑啊乔儿。”
但他很明确地能感知到,祝程没在开玩笑。
“我现在没有骗你。”祝程说,“我现在跟你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
又是沉默。
祝程攥紧了拳又松开,小心翼翼地拿开祁缘抓着自己双臂的手,往床的另一边走过去。这么几步路,他却走得极慢,像个行动不便的老人。
祝程取出钥匙,打开床头柜第一个抽屉的锁。
祁缘对他很好,他搬过来的第一天,祁缘就把整个床头柜都清空,留给祝程放自己的东西,抽屉的钥匙也全给了他,一次也没问过他在里面放了什么。
现在,不需要他问,祝程就主动拉开给他看了。
一个手表,一支手枪,五枚子弹。
毫不收敛地撞进两人眼中。
祁缘站在原地,悬在两人头顶的那把刀,终于砍了下来。
“你……”
祝程什么也不必说,信息量就已经足够庞大,庞大到祁缘一向灵活的脑子都开始卡壳。
祝程一脚踏进恐惧的沼泽,无法自拔,愈陷愈深。
现在天已经亮了,新年第一天的清晨,孩子们不上学,就在楼下追逐打闹,总有一两个淘气的大声喊叫。
明明外面很吵,墙壁的隔音效果也没有那么好,但他却觉得整个房间阒寂得可怕。
池鱼在外面挠门,催促他们快点放粮。
“我……”祝程动了下脚,像抓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我先去喂池鱼。”
他再也承受不住这里的低气压,逃跑似地离开现场。
祁缘什么也听不见,觉得世界有点过于安静了。
他似乎在收集什么东西,集齐了才敢往前迈出一步。他走到祝程刚才站的地方,垂眸看着抽屉里的物件。
没人会不认识那是什么。
祁缘甚至不需要将它拿起来,就能知道是真是假。
震惊过去,只剩下茫然。
客厅里,祝程给池鱼往碗里倒猫粮,因为控制不住手抖,好多都掉到了外面地板上,他趴下来一颗一颗捡起,然后蹲在一旁看池鱼吃。
他双臂环膝,下巴抵在膝盖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吃得正香的小池鱼,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有点安全感。
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
沙发、茶几、电视、吊灯,各做各的事,谁也不会开口。
祝程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池鱼吃饱了跑去别处,他还在原地蹲着,好像没有力气站起身,也感觉不到双腿的酸痛。
他不知道祁缘在卧室里会做什么想什么,他也没有胆子猜。
“乔儿。”
这是第一个打破沉寂的声音。
祝程抬起头,望见祁缘站在卧室门口,罕见地,他在认真看着自己的时候,脸上没有笑。
“我们先聊聊吧。”祁缘说。
祝程点点头:“……好。”
他吃力地站起来,腿脚麻木到连走路都艰难。祁缘下意识想去扶他,迈出一步,又退了回来。
他们坐在沙发上,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池鱼闻着人气儿过来,扒拉着沙发边沿,跳到祝程腿上。
“你……”祁缘先开口,却不知该从何问起,于是另一个人踏出一步,率先跳进火坑。
“我的名字叫祝程。”
祁缘抬起眼睛。
“祝愿的祝,前程的程。”祝程说,“我骗了你,世界上根本没有乔故渊这个人。”
连姓名都是谎言。
祁缘蜷起手指,对身边这个他原本已经喜欢到没办法放手的人,陌生感达到了顶峰。
“那……杀人的事呢。”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人能穿越时空吗?”祝程答非所问。
祁缘愣住,未置可否。
祝程咬咬牙,继续道:“我杀过98个人,但他们都不属于这个时空。我就是那个可以穿越的人,接收到目标之后,转到他所在的时空,通过各种手段骗取他的信任和爱,就像你现在对乔故渊的感情那样。然后……”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让他亲眼看着,我杀死他。”
祁缘沉默了好久,明明祝程的话说得很简明,他却像读天书一样无法理解。。
“那我……”祁缘指着自己。
“你是我的第99个目标。”
祁缘的呼吸有一刹那的凝滞,在他过去27年的人生里,无论和谁对话都如鱼得水,如何把握分寸、如何给对方回应,这些都像他与生俱来的天赋,谁跟他聊天都不会感觉被冒犯或者遭遇冷场,但眼下,祁缘完全不知道该给祝程什么样的反馈,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他没遇到过这种情形,也从未想过自己会遇到这种情形。
他该怎么接受,自己把整颗心打开迎接来的爱人,是专门来杀他的。他自以为是的一见钟情,其实都是计算好的预谋。
“那个手表……和枪放在一起的那块表,就是我用来穿越时空的工具。”
祝程打开手机,找到任务目标的资料库,现在里面只有祁缘一个人的信息,他点开,把手机放到沙发中间。
祁缘伸出手,臂膀僵直得像上了冻,他拿过手机,看着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的字符,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他摸到的任何东西触感都是真实的,可合到一起却那么不真实。
祝程喉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堵着,空气进不来出不去,马上就快窒息。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杀人?”
“我不知道。”祝程花了很大力气,头也只能摇动很小的幅度,“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叫不记得了?你连自己为什么杀人、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都不知道吗?”
祝程听得出祁缘强压着的怒火,也能理解他现在的心情。他太想赶紧弄清楚前因后果,可事情的全貌太复杂,未知的部分也太多。他很急,又无能为力。
“我记性不好,太差了。”祝程低着头,迫切地想解释明白,“我不知道自己是谁生的,是谁养大的,也不知道是谁让我以这种方式杀人……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是现在这样了,我只记得一个一个往上累加的数字,可是我不记得那些人都是谁……我没有记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我……”
祁缘坐在沙发的另一边看着他这幅样子,背抵在身后一个抱枕上,可全身还是紧绷的,根本没办法放松把重心压在那个柔软的抱枕上。
他突然有些想不通,明明睡觉前他们还相互依偎着彼此,就在这张沙发上,一起看跨年晚会,怎么睡醒之后就演变成了这样。
祝程久久听不到祁缘的回应,也不敢抬头去看他,那98条他早已遗忘的生命,变成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肩脊上。
“我甚至觉得,我的自我意识,都是在遇到你之后,才慢慢形成的。”
“既然……”祁缘如鲠在喉,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开始颤抖,“既然你是要先和你的……你的目标相处,建立比较深的联系,那你怎么不试试……相处一辈子,等到老了再……”
祝程还是摇头:“有时限的。”
“什么时限?”
“三个月。”祝程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记得有这个时限,但真的……只有三个月的时间。”
祁缘眼尾泛红,猛然偏头看过来:“那三个月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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