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程没有马上回答。
“我问你，”祁缘又说一遍，“三个月后会怎么样？”
祝程抿着嘴唇，摇头：“不知道。我没有试过。”
他听见身旁那人倒抽一口凉气，于是又补一句：“对不起。”
“那你——”祁缘凝视着他，“为什么又要跟我坦白呢。”
“因为……”祝程支支吾吾地，把想说的话一一捡起，“我不想杀了你，不想离开你，不想让你恨我，不想你到最后念着的都是一个假名字，我舍不得……或者更直白一点……”
他终于肯抬起头：“我喜欢你。”
不是装的，不是演的，是真的。
祁缘没说话，他就再重复一次给自己铺垫底气：“我喜欢你。”
祁缘满面空白。
“这句是真话。”祝程耗尽所有勇气才敢看进他眼里，声音还在发颤，“我以后都不会在对你撒谎了，我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他眨一下眼睛，一滴泪被挤下来：“我从来没想过关于家人和朋友这类东西，因为我没有，也没有过。我现在只有你，如果……如果你还愿意接受我的话。”
祁缘受不了，他看不得这张脸露出任何伤心的表情，尽管他知道面前这具躯壳里装的灵魂，不是他以为的模样，还有很多未知领域的情况下，他仍然会忍不住心软。
祝程杀过人，这无疑是错的。
可他杀的人都不存在于这个时空，他杀人也不是自己的主观想法。
按他讲述的那样，他甚至只能算个执行命令的机器。
加上这些条件，错还在他身上吗？
祁缘想不出来，这些问题也许需要上升到哲学层面，但哲学一般不会研究这么离谱的问题。
祝程在赌，他感觉得出来，而输赢的决定权在他的手上。
他该怎么办。
祁缘深吸一口气，从沙发上站起来：“咱们先吃早饭吧，你让我——”
他有些惶然无措：“想想，让我想想。”
“好。”祝程也站起身，往厨房走过去。
早餐和以往每天的早餐都差不多，简简单单没有特色，但两人谁也没尝出个酸甜苦辣。
吃完饭祝程一刻也不敢闲着，主动把碗盘收起来端去洗。祁缘又回到沙发上，昏昏默默地盯着某处，脑海里杂乱无章，又空空如也。
他素来是个有主见的人，遇到需要做选择的事从来用不着询问别人的意见，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可现下他却格外希望有个人能给他建议，但偏偏就这一件事，谁也帮不了他。
冷不防厨房传来“啪啦”一声响，是碗或者盘子摔碎的声音。
祁缘立马从神游中回到现实，三步并做两步跑到厨房门口：“怎么了？”
厨房里，祝程弯着腰在捡散了一地的碎瓷片。
“我把碗摔碎了。”他小声回答，“对不起缘哥。”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祁缘皱着眉走过去，顺手拿起桌子上的抹布，“你别捡了，小心划到手，我来处理。”
两人俱是一愣，祁缘很快反应过来。他顿了下动作，还是继续低头捡地上的瓷片，祝程没听他的话起开，蹲在一边帮他捡。
祁缘把所有碎片捡起来放进一个没用的布口袋里，用胶带缠好，丢进垃圾桶。
或许饱腹感真的会让人心情好一点，他看着祝程，猝尔没那么难受了。所有那些一开始在脑海里横冲直撞的情绪——震惊、昏惑、迷惘，终于渐渐平息，思维才开始真的转起。
“那你的时空呢？”祁缘突然问。
“什么？”祝程眼神懵懵的。
“就是你出生的那个时空，或者说是你存在的时空。”祁缘解释道，“你去过那么多不同的时空，难道从来没有一个时空里有你自己吗？”
“应该……有我吗？”
“打个比方，如果现在的我回到十年前的菰州，那么我就会遇到十年前的我，你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吗？”
祝程摇头：“没有。”
“你不可能从出生开始就是这样的，至少在你可以独立正常生活之前，你应该是在某个固定的时空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那个时空就好比是你的出发点……”
祁缘尽量想表达得清晰一点，但语言还是太单薄，他于是从电视桌上拿了张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那的一张白纸，从茶几底下捞了支笔，就地蹲下就开始写写画画。
祝程履薄临深似地向他靠近过去，祁缘好像没那么在意了，他就蹲在他身边，两个人终于又离得很近。
“单从时间线来看，假设这个数轴就是从最早的从前到最远的未来，这个A点是你出生的时间点，B点就是你开始……的时间点。”祁缘在纸上画下一条带箭头的直线，并在中间取了两点，然后将两点之间的距离截出来，“那么A到B之间就是你一直存在的一段时间，如果你从来没有遇到过另一个自己，那么你去过的所有时空要么在A点以前，要么在B点以后……”
他捏着笔，霎时顿了两秒，又自我否定：“不，不在B点以后，只能在A点以前。”
祝程没说话，就这么睖睁着他。
“还有一个人，或者说一群人，在给你下指令的那一端，就算这项技术再发达，他或者他们也不可能一直穿梭在各个时空之间。如果是我，我会选一个固定的时空作为据点，那么这个时空大概率就是B点。但B点的时间也是流动的，B点往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可以划进这个范围，他或者他们如果长期在B点，就很难获取到未来的信息，只有以前存在过的，才会这么全面，所以你的所有目标，极有可能都在A点向左的时空里。”
祁缘侧目，祝程碰上他的眼睛立刻就低下头。
“而你，游离在这些时空之外。”
祝程还是没应声，他听得懂祁缘的意思，但是厘清这些之后呢？
还是一团无解的乱麻。
他现在就像是在考试，试卷上空白一片，半个字符都没有，却要求他在规定的时间里，填满答题卡。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祁缘张张嘴，习惯性想喊“乔儿”，话到嘴边停住，他踟蹰两三秒，开口道：“祝程。”
这是他第一次叫祝程的名字，叫他的真名。
“你抬起头，看着我。”
祝程犹疑着，缓缓抬头，看着他的脸。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杀人是一件错误的事的？”
“大概……四……五……”祝程紧皱着眉，努力去回忆，大脑隐隐作痛，却始终找不出一个清晰的答案，“……年前吧。”
他停了停，又讲：“正常情况下，我都是完成任务后直接离开，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一件什么样的事，会产生什么影响。死亡，对我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概念。应该是有一次在哪个时空里，有个别的什么人去世，他身边的人都很痛苦，才慢慢理解。”
“你杀……你杀过的那些人，你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吗？”祁缘凝然注视他的眼睛，“还记得他们都是怎么死的吗？”
祝程目光滞涩：“好多都……记不清了。”
“没关系。”祁缘深深地呼吸一口气，“98个人是吗？一时想不起来没关系，你慢慢回想，从最近的开始回想，把想起来的每个人的名字、死因还有其他能想起来的细节都记下来，好吗？”
“好。”祁缘说什么祝程都愿意答应，他不问原因。
祁缘说：“我知道你会很痛苦，但是你应该记住，祝程，你要留住对生命和死亡的敬畏，从现在开始他们不再是你的任务目标，他们是一个个和我一样和你一样的人，你不能麻木。”
祝程眼底神色闪动。
“以前的你不是完整的你，你可以没有感觉，但现在你要活成一个真正的人，你就必须对生死有敬畏心。”
“我知道。”祝程抹了下眼睛，“我知道了缘哥。可是……可是你真的还愿意接受我吗？”
他微仰着脸，眼里**的满是雾气。
“你喜欢的是乔故渊，是那个善良、柔软、干干净净的乔故渊，不是我……之前爱过我的每个人最后都恨我，你也会……”
“我不会。”祁缘介然道，“我不会恨你。”
他的手终于停止颤抖，捧住了祝程的脸。
“这个世界上最精明的演员都无法做到一个月三十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进行角色扮演，说到底乔故渊只不过是一个名字、一个符号，你才是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的人。和我朝夕相处的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符号。乔故渊可能确实不是你，但他一定是你的一部分。你现在向我坦白，只是把完整的自己不加掩饰地展示给我看。”
他说了那么多，想了那么多，终于露出今天的第二个笑。
“那我就看看，完整的你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值得我掏心掏肺地喜欢。”
祝程一脸暝茫地盯着祁缘看了三秒，突然无法自控地扑进他怀里，整张脸埋在他的颈窝。
祁缘轻轻抚摸他的后背，间或听见一两声露出来的呜咽。
他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但他做不到没有私心，不可能朝夕之间把自己当宝藏一样喜欢着的人当成一个十恶不赦的魔鬼。
那么就把一切都交给时间吧。
他也不过是个**凡胎而已。
祁缘看向阳台外面，正好有只麻雀飞过去。天空下面阳光正好，他心里清澈如明镜，自己的人生，从这一刻开始，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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