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重霜,寒。
李常昭一个人瑟缩在自己的床上,锦被铺的很厚,床前的榻上空了,往日里那个榻上自家的痴儿,不如今该唤作傅泱,那个人睡在那处,两人间聚甚短,只差同榻而卧。
现在李常昭想来,不知傅泱他是以何种心貌欺瞒自己,欺瞒自己的身世姓名将近两月有余。
他为何不大大方方的告知自己他就是傅氏的四郎,毕竟自己还曾在两年前的上元灯会亲自递还过他的腰佩,为何相聚之时不说真话,自己不值得信任吗?
还记得两年前自己初见傅泱的时候,他一双眼睛看着自己带了愠怒,一把夺过手中的玉径直前行,曳地的长袍带起了地上的白雪,此中脾性就是一个世家养出来的高贵公子。
之前奴颜婢膝在自家庆王府,高低只是个下人侍从,云泥之别,他那样的人,是如何忍下来的。
他是不肯当着自己的面讲一讲他的苦衷吗?非要在太子面前非要言说给太子听。但那又是太子,是自己大哥,是与他早些相识的人。
李常昭不怪傅泱,当时气急也只是怪他欺瞒不讲实话,初次听到这消息自己也真是心惊。但自己一人细细想来又有什么好心惊的,拾得他玉佩之时,那上的八字只是自己想过,但又不曾深思,或者是不敢深思。
两年前北地来的消息是傅氏幼子病死隆冬。如今看来其实根本就没有病死,他一个人从北地到了上京,这些年他一定过得很苦,他一定有自己的苦衷,对着人不能言道的苦衷。
自从傅泱去了东宫,李常昭就再未见过他了,不是见不着,是李常昭刻意不见,太子数次提起,李常昭也是避开话头。傅泱的欺瞒之过,于他而言,是不愿再言的沟壑,也不想跨过,但或许该再见上一见的,按住性子,对坐好好相谈一番。
暂过月余,未至新历初始,太子殿下多次差人请庆王,李常昭实在推脱不过,还是赴了东宫的邀。
兄弟二人对坐,炉子上坐了热茶。
“元月陇西的郭将军入京城,我想……”
都不用深谈,话一开口,李常昭瞬间就明白了他大哥的意思。
郭铭是武将,镇陇西,妻早亡,独女郭嘉嫁与北地傅氏傅怀安,只是两年前女儿及其郎婿一家战死,满门忠烈。
其实还余下一人,是自己收留那痴儿,应该说是傅泱,他是北地唯一的人,也是郭铭将军的亲孙子。
郭将军已至古稀,圣上怜其无后,准他从旁支过继嗣子,但郭将军对此不在意,也就搁置下了。
“你想让傅泱随他外祖去陇西?”
李常昭端茶的手猛地落了下去,不稳,漆了的桌上沾点起茶水。
“留在京中不好吗?非得去陇西?傅泱那个身子,四年前都是马背都上不去,就连在我府邸上呆了那么久,也跟个杆子似的拿个钓竿都能甩飞出去,你让他去陇西?死在风沙里吗?”
太子微微叹了气,自己这弟弟重情义。北地傅氏武将出身,就属傅泱这一个文臣模样的郎君,细皮嫩肉的,要是真去了陇西入了军,不知道还要被粗糙成什么样子。
“阿泱他年岁尚小,未及弱冠,去陇西历练一番,京中之人,乱……”
太子殿下顿了顿,话到喉头又就这茶水咽了下去,自己这弟弟李常昭心思单纯,此事不宜早些告知,需稳下来,定死了才便示天下知。
“早些日子我已修书至陇西,郭将军已知此事,阿泱还活着,他很高兴。”
“是啊,高兴,高兴。”李常昭轻附一句。
这如何让人不高兴呢,北地唯一的活口,郭老将军的亲孙子,傅泱马上就会成为真正的傅泱了,他再也不是局促在自己那庆王府邸内的侍从李云汉了。
他终是个文臣模样武将,或许过几年他会回北地,守着筑北城;又或许就留在陇西,和风沙为伴,但就是不知何日回到上京。
“你打算如何告知父皇,傅泱就是傅泱。”
“无需担心,就凭那半块腰配,还有那肩上的鞭痕,父皇会知道的,另外他的模样,最肖郭夫人,郭夫人与母后少年旧友,父皇记得。”
“那便好。”
李常昭这才压了口茶,已经温凉了,倏地又想起什么,眉目厉色,眸光微沉的看着太子,“但鸾鸟生辰之时,我带傅泱入了宫,三哥四哥还有小十可大都些许记得呢?这又怎么说,讲你堂堂太子为固权势,在我庆王府随便捡了一个侍从就敢冒充北地傅氏的幼子告知皇上,以谋同情?守住你的太子之位?”
太子舒了口气,“阿昭,多虑了。你三哥四哥还有小十,不会的。另我已与太师和王相商议过了,不会有差错的。”
太子于国是大正未来的定心石,是皇家子弟的标榜,是得他弟妹和宗族子弟崇敬之人。
李常显仁慈宽厚,皇帝及其信任,君臣父子中和,大半事物皆可由东宫定夺,半朝东宫半朝臣,谋臣贤士太子幼时就在其左右。
李常显,这是皇帝亲自培养的----大正未来的皇帝。
李常昭松下一口气,“那就好,那他现在何处,我想和他谈……我还是想见见他。”
太子看着李常昭的眉眼,他像母后,很像,也便,开口道:“去吧,后院,应是在骑马。”
“臣弟告退。”李常昭饮完杯中的冷茶。
行至门边。
“阿昭。”
李常昭顿步。
听得太子言,说,“阿昭,你记住,他从来都不是你的侍从,不是李云汉。他有自己的使命,他留着北地的血,他该是个武将,两年前或许能是个文臣,但此后,阿泱只能是个武将,北地傅氏一门唯一的武将。”
李常昭想不出来反驳的话,大哥好像知道自己要问什么。
“我知道了。”
“此前我问过他了,是阿泱他自己想赴陇西。”
“我知道了。”
出了书房,李常昭伸手摸了摸鼻梁,有些发酸,罢了,见到了人再度言说吧。
长长的石子路两边只栽种了翠竹,长的不高。风强劲,这种不分南北的绿植倒是值得赏玩。
“郡主,郡主,您缓步些。”
本就安静,一阵急切的呼唤像是在风中炸开的棉花,绵绵暖暖的,“六叔!”
来人看见李常昭的身影更是疾步,一头扎进李常昭的怀里。
小姑娘不过五岁,轻,能一把抱起来,“康兕①子!”
孩童诚挚,看的人心头生喜。
“见过庆王殿下。郡主听闻您来了,忙着就出来见您了。”
李常昭听她的乳母讲的她这侄女跑的快为了见自己,捏了捏小姑娘的耳垂,“是吗?见你六叔跑这么快,阿勖呢?”
“大哥忙课业,阿娘盯着他呢,他出不来呢。”
“哦,出不来啊,怪可怜的。”李常昭微微的叹气和摇头。
小姑娘撅撅嘴,“大哥有什么好可怜的,阿娘怀着弟弟都要守着他,阿娘都不叫累呢。”
李常昭又点点头附和怀里的姑娘,眼睛看见她脖子上的项圈,夸赞道,“康兕子,你的蜻蜓眼项圈真好看。”
“是吧,九姑姑给我的,好看吧?”
“只有鸾鸟搜罗的出来这么个好看玩意儿。”李常昭捻了捻那镂空金珠上套镶的珍珠,还真是机巧,这种东西,就是鸾鸟她才喜欢的。
李常昭把怀里的小姑娘往上拖了拖,“康兕子,六叔带你去看马,如何?”
“好啊,看大马去。”
郡主环着李常昭的脖颈,这位王爷,受小孩子喜欢。
“你退下吧,告诉大嫂,我带康兕子看去了马,稍适就把她送过去。”
“是。”
郡主的乳母退下,李常昭抱着康兕子朝着马场走去。
叔侄二人站在外围,马场正中有人,骑服松了颗扣子,已然是顾不得天寒了,马蹄扬起薄尘,立于马上,当真封神俊逸的一位郎君。
“六叔六叔,你看!他骑得多好!”
顺着小姑娘的手,李常昭看过去,确实骑的好,单手扯着缰绳,脖子上迸了青筋,还蒙上一整汗雾。这骑的着实是自己庆王府内好得多,天差地别。
他骑在马上,李常昭的思绪竟然恍惚浮现起北地的样子,他自己没有去过,听大哥说,筑北城几十里外就是连绵的群山,若是摸着黑登山,第二日可观浩瀚的云海日升,满目之景,非上京可比拟,世间无二。
傅泱在北地该是什么样子的?
或许是眼神太过炽热,骑在马上的人注意到这叔侄二人,当即便停了马,朝着二人走过来。
“见过庆王殿下,见过郡主。”
两人约一月余没有见过了,李常昭了神,还是怀里的康兕子戳了戳他的手臂,“六叔。”
李常昭这才猛的回过神来,“之前也未曾让你行礼,不必了。”
“六叔,我们骑马去吧?”
小姑娘看见马来了兴致,非要李常昭抱着她去骑马。
“行,六叔这就带康兕子去骑马。”李常昭入了场,直直道:“云……你也跟上。”
“是。”
怀里带着一个小姑娘,李常昭的马骑的很稳当,不过一圈,怀里的康兕子就打起了瞌睡。
傅泱骑马伴在身侧。
两人无言。
许是长久未见,都不知道是如何开口。
“庆王殿下来此应是有话要说。”
李常昭回身看了他一眼,话在口头,却不知如何说了,只是转目看着前头。
“听闻你要去陇西。”
“是。”
在寻常不过的语气,不似相识之人谈话。
李常昭静默了些许,“我大哥会告知父皇,你是北地的儿郎,倒时你可想好说辞了。”李常昭又这才调转了马正身看他,傅泱也猛地收了缰,两人就那么对立着。
他细细的看着眼前的傅泱,和在庆王府没什么差别,看不大出来,许是刚刚纵马太快,眼光不太柔性了。
或许是一直都不太柔性的。
“也罢了,有我大哥,我父皇应是也不要什么说辞。”
“殿下不问我缘由吗?”
“缘由?”李常昭轻笑了一声,“你若是要我知道,初见之时定然就让我知道了,你不说,我也不想问了。”
李常昭端着一副毫不在意的做派,又道,“傅四郎,但朝堂之上,忠臣良将虽多,些许难免意见不合,我大哥力保你,就定有人为你一搏。你应是有你想做的事吧?”
此番换做傅泱惊愕。
“你千辛万苦来了上京,见了太子,要将赴陇西,你应是有你要做的事的。”
傅泱顿了顿,“瞒不住殿下。”
“可便告知与我。”他问,眼前的人低垂了眸子,没有开口。
“罢了,本王逍遥自在,听不得你们这些绕来绕去,别讲给我听了,烦。”
“是。”
傅泱看向李常昭,果然是大正逍遥自在的王爷,有兄长太子殿下的隐蔽,此后一生,娶了王妃,再有子嗣,了此一生,便是顺遂了。
自在好,还是自在好。
观文愉快
①兕:犀牛。
太子的女鹅叫李缘达,小名康兕子;大鹅子--李勖。
李常显,鸿鹄。
他有点像明代的懿文太子。
嗯对,很厉害的太子。。。和兄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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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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