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树木茂密，密密匝匝地掩盖了渐渐黑下来的天空，初一稍微抬头，就见树荫的缝隙里透出来的灰白色惨淡的浮云。离山脚下的热闹市集越来越远，初一回头的时候就只能看见一座山脚的道观的屋顶。
积雪不像是隆冬时节一般厚实，而是有些软化，踩得人一脚的泥水，洁白的雪也被蹭得发黑。
初一深深吸了口气，看着前面如履平地的白衣女人，憋了口气要赶上她。秦荼似乎察觉到她的意图，脚步放慢了一点，后来干脆直接停下来等她。
等到终于站在她身边的时候，初一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就是不肯大口喘气，憋着，装着轻轻松松的样子。
可惜秦荼完全没有关注到她的小心思，指着小径旁的一尊泥塑，“你看。”
初一定睛，皱着眉问：“山神像？”
秦荼笑：“聪明。”
一般的凡人都会在山间塑土地公土地婆的像，山神像反而少见。这个山神像手拄着一条蛇当拐杖，泥胎斑驳，和蔼可亲的笑脸缺了半边，显得滑稽可笑。
上头落了一点雪。
秦荼不知道是和谁说话，语气温和带笑：“我们也很久没有见过了。怎么？都不肯来见见我？”
初一就见一团团的淡绿色光晕从土地里漂浮起来，汇聚成一个华服的女子形象，女子头长有鹿角，鹿角上挂满了藤蔓，长满了苔藓，美则美矣，只是面庞是无欲无求的冰冷到刺人的冷漠。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初一总感觉她看向秦荼的时候表情稍霁，看来两人关系尚可。
“秦庄主。”她的嗓音和人一样冷，目光落在秦荼变换过的样貌上，微微蹙眉：“你顶着这副皮囊作甚，你原来的样貌好看。”
“方便一些，免得引人耳目。”秦荼侧身，将身后的初一露出来，介绍道：“燕山山神，这是初一。”
山神目光停留了一会，初一不太习惯她毫不掩饰的犀利审视，觉得后背发麻。半晌山神才轻轻颔首：“好苗子，比上一个好看。可惜是个瞎子。”
秦荼笑意盈盈的：“我正是为此事而来。你管辖的这一片地区里，有个不太听话的孩子。”
燕山山神不置可否，作了一个“请”的动作。
秦荼很自然地牵起初一的手，初一感受着秦荼手心细腻的触感，某个瞬间担心自己手心的茧子会硌到她。
眼前明明只是一条小路，秦荼带着她不紧不慢地走了两步之后赫然出现了一间山间小屋。竹制的外墙和屋顶，迎面都是清风的气息。
山神神情淡然地领着两人走向小屋，屋里没有任何摆设，只有几张椅子和一个茶座。
秦荼自然地入座，初一跟在她身后。山神举起手煮水煎茶，这时她才发现这个山神的手上满是裂痕，像是刚刚她看见的破裂山神像一样。
“秦庄主，慢用。”山神将茶推向她。
秦荼坐姿很优雅，明明是很端正的样子，可是却带着天然的放松懒散，她端起茶笑了笑：“你还是喜欢这茶。”
山神目光柔和了一点：“自然。你也没变。”
初一接过茶，小心啜了一口，茶的苦涩蔓延在舌尖，随后酝酿出如同她喜欢的桂花糕的软绵香气。
秦荼放下茶：“闲话不谈，你可认识楚王府里面的那个狐妖？”
初一还在试探性嚼了嚼碎茶叶，闻言抬头。狐妖？徐姑娘么？
山神颔首：“那姑娘，多年前见过一面。是她盗窃了你家初一的眼睛？”
“是啊，也许你会有办法。”秦荼语气很平淡，甚至带着点微妙的复杂，她看着山神破碎的手臂：“只不过看来我是找错人了……你这样子倒是我没有想到的。”
山神沉默了一会，冰冷的目光没有波动：“找一个人还是有办法的。”
山神起身在外边的土地上单膝跪下，一只手触摸着土地，周身都散发出绿色的柔和光芒，光芒沿着她破碎的手臂滑落到地下，在缝隙处熠熠生辉，连本来不太明显的脸上的裂痕都变得清晰可见。
秦荼很自然地起身走到她身边，在山神身体突然摇晃的时候顺手揽住了她，刹那间光芒消散，本来一脸冷漠的山神脸色苍白，冷汗直流。
秦荼还是微微笑着。
山神缓了一下，开口：“在东市偏远处那间庙宇，离城门不远。”
秦荼扶着她站起来，稍一点头：“多谢。”
秦荼径直地朝山下走去，还特意回头看了初一一眼，大概是示意她跟上。
初一跟着秦荼，小步跑起来，一直到她身边的时候才慢下来，只是途中还是不太放心地回头看，直到踏出一步的时候竹子制成的小屋突然消失不见，立在原地静静看向她们的鹿角女人也无影无踪。
初一张了张嘴，看着身旁古井无波没有表情的秦荼。
秦荼注意到她，低头微微一笑：“怎么？”
初一隐隐约约觉得她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可是还是直接问：“山神大人这样没关系吗？”
秦荼说不清是什么语气，“她的命数就是如此。欠我的人情这也算是在殒命之前还清了，因果既消，没关系的。”
初一讶异：“山神也有殒命之时？”
“所有事物都有终结之时。”
初一若有所思，抬眸看女人，小声问：“包括秦姐姐？”
“包括我。”
“但是，”初一突然不太熟练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点别扭的笑容，“庄主可以活很久，这样应该可以尝很多好吃的吧？”
秦荼脚步都随着身边少女清冽的嗓音而慢了下来，她看了初一一眼，轻笑：“是吗？你是这样想的啊。”
“过来。”秦荼伸出手。
初一将手放在她手心，跟着她缓步前行，明明只是几步路，场景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换。上一秒还只能看见山脚下那座道观的顶，下一秒道观已经是在身后了。
一直到几息之后，她们已经穿过半个定康城。秦荼很随意地松开手，初一手里一下空落落的，下意识想要牵回去，最后只是手指停留在半空中蜷曲了一下，慢慢放回身侧。
已经入了夜，踏着有些荒芜的小径，初一想起了还在流浪的那些日子。那会她经常在庙宇栖身，对着拈花的佛像一拜，低声让它们收留自己一晚上。
秦荼在前面走了两步，突然回身，轻声：“初一。”
初一已经感受到了，快走两步，握住了破阵子。
秦荼站在外边，抱着手笑：“交给你了。”
初一点点头，慢慢地走进漆黑的庙宇。她耳朵动了动，察觉到身后的风，一个回身用刀背狠狠地砍向来人。
女子痛苦的呜咽传来。
初一没有留情地点燃符箓，缚妖绳飞射而出将面前的人捆了个结结实实。
初一的实力本就不俗，要不是之前没有防备怎么会被她偷袭成功？
她刚要点燃火折子，眼前突然出现一盏灯笼，红彤彤地闪了一眼，初一下意识眯起眼睛，就看见灯笼上边出现了一张扭曲的人脸，初一自诩不算胆小，乍一看见翻着白眼的人面还是忍不住一脚踹了出去。
这也忒吓人了。
灯笼被踹飞，下一秒又弹跳起来挡在一个白衣女子前面，发出的声音像是纸张摩擦，杂糅着，晦涩难懂。
徐婉音咳了咳，温声喊住灯笼：“七，回来。”
初一这下看清楚了，犹疑地问：“灯笼幻化的小妖精？”
徐婉音笑了笑：“失礼……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初一不客气地回答：“这不重要，你为何恩将仇报？”
徐婉音不答，似乎是认定初一不会对她怎么样，缄默不言。初一不是怜香惜玉的人，直接说：
“你若是不答，我即刻就将你送回楚王府。”
徐婉音抬头，一双眼眸楚楚动人盈满着泪水：“小女子不是有意，这是我没有眼睛如何能逃得出那魔窟？”
初一面无表情：“与我何干？”
徐婉音再次祈求：“求姑娘帮我出城，只要能出城，我就将眼睛还给你。”
初一不相信她，强硬地要求：“先还给我，我再考虑要不要帮你。”
徐婉音见她无论如何不松口也不气馁，还是缠着想要交涉，初一眼尖地察觉到她下意识地往门外一瞥的动作，心知她是在拖延时间，不和她废话，直接拎起她身上的缚妖绳。
“那就直接把你送回去好了。”
徐婉音踉踉跄跄地被迫站起来，小灯笼妖看她被这样对待，直接冲过来，初一走向前的时候不小心一脚将它踢开。
灯笼妖被踢得掉落出来一小节竹骨，奄奄一息的好不可怜。
徐婉音急了，声音拔高：“别，我立马还给你，不要这样对七……”
初一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成为话本子里的坏人角色，天地良心，她只是正常走路，只是这小东西太弱了，一下就被踹开了。不过结果是好的就行。
她松开了徐婉音，好整以暇地看她。
徐婉音闭上了眼睛，声音带着颤抖，缓缓流下泪来：“求求你不要把我送回去。”
初一感受到眼睛发生的一点变化，解下遮眼的布条，适应了一下光线的变化，觉得还是自己的东西好用。
徐婉音已经做好准备被送回去，心里还在想为什么那人还没有出现时，眼睛就被什么东西遮住，徐婉音惊讶地睁眼，竟然可以看见东西了。
就见初一提着刀站起来，少年平静的面庞依旧没有情绪波动，流畅的轮廓覆盖着浅浅的光晕，比门外的雪都更显薄凉，月光下连那把刀闪着蓝色的寒光，她稍微侧过头，语气很淡：
“走吧，不是要出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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