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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海川看着邓语婷瞬间煞白的脸和捂着嘴强忍不适的样子,眼神里掠过一丝无奈。他提起桌上的茶壶,动作平稳地给她面前的空杯斟满。琥珀色的茶水注入杯中,升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热气,暂时驱散了空气中凝重的氛围。
“喝点茶,缓一缓。”
他的声音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份案情报告,每一个字都清晰、冷静,不带过度的情绪渲染。
“当时的情况,清欢后来跟我们提过一些。那天,她们母女俩是急着去补办清欢的身份证件,赶时间才上了那条高速路。谁也没想到,就在那个路段,这个肇事车主叫江平涛,他驾驶的车辆严重超速,失控撞了上来。撞击非常猛烈,几乎是迎头相撞。”
他端起自己的杯子,抿了一口,目光落在桌面的纹路上,继续道:
“‘砰’的一声巨响后,两辆车都严重损毁。清欢的母亲……当场就受了致命伤,大量失血。救护车赶到,把人送到最近的医院时,已经因为失血过多……回天乏术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清欢当时也受了伤,昏迷前最后的印象,就是看到母亲身下……蔓延开的、刺眼的红色。那种冲击,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太重了。”
“别提了……”邓语婷的手指紧紧攥着茶杯,指节泛白,杯中的茶水微微晃动。她声音轻飘飘地说“换作我,这种事情我肯定承受不住……”
“但这还不是最糟的。” 许海川的声音低沉了几分,透出一股冰冷的寒意,“最令人发指的是,就在清欢母亲手术失败、宣告身亡的那天,那个肇事者,江平涛,竟然拄着拐杖,找到了在医院里惊魂未定、身心俱创的清欢面前。”
“他非但没有丝毫愧疚,反而恶人先告状,对着一个刚刚失去母亲、自己也受伤不轻的十几岁女孩,破口大骂。他吼叫着,质问清欢‘你爸呢?叫他滚出来赔我的医药费!你看看我的腿,被你们害成这样了!’ 清欢当时……被吓坏了,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而且她爸也是,不知道是伪失踪还是真的死了,他比她母亲离开得更早,清欢六岁那年生日过后她爸就背着她们母女俩走了。”
“他怎么能……!” 邓语婷的声音带着颤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还有他爸也是,就算是伪失踪,她妈的他就不管一下他的女儿吗?”
“他不仅当场恐吓,” 许海川放下茶杯,指尖在桌面轻轻敲击了一下,这是他叙述中唯一显露的、不易察觉的愠怒。
“事后更是变本加厉。江平涛为了逃避责任、混淆视听,开始四处散播谣言。颠倒黑白,把事故责任完全推到不幸去世的黎母和年幼的黎清欢身上。一时间,‘是黎家害了人家’、‘开车不长眼’之类的污言秽语在街坊邻里、甚至清欢当时就读的初中里都传开了。一个本就沉浸在丧母之痛里的孩子,突然成了众矢之的。”
“校园暴力也随之而来。一些不明真相或者纯粹想欺凌弱小的同学,把对‘肇事者女儿’的愤怒发泄在清欢身上。撕她的作业本,在体育课上故意推搡、绊倒她,甚至……拳打脚踢。那段时间,她身上经常带着伤,精神更是濒临崩溃。我们后来才知道,她当时……是真的动过放弃的念头。绝望,孤立无援。”
邓语婷的呼吸变得急促,胸脯剧烈起伏着,愤怒和心疼交织着灼烧她的心脏。
“幸好,” 许海川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一丝庆幸,“她当时的班主任,是个明白人。这位老师顶住压力,在班上做了详细调查和澄清,公开维护了清欢,严厉制止了欺凌行为。虽然无法完全消除伤害,但至少给了她一个喘息的空间,让她没有被彻底压垮。没有那位老师的公正,后果不堪设想。”
“他妈的,死人江平涛……” 邓语婷几乎是咬着牙问,眼中燃烧着怒火,“后来呢?就让他逍遥法外了?”
“警方当然一直在追查。了解了这个人的姓名之后,根据当年的卷宗和我们后续了解的信息,他当时就存在酒驾和严重超速的嫌疑。事故发生后,他第一时间想的就是逃避责任和赔偿。这些年,他一直像阴沟里的老鼠,东躲西藏,逃避警方的追捕。畏罪潜逃,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许海川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更恶劣的是,即使在潜逃期间,他似乎还试图骚扰过清欢,大概是想施加压力让她放弃追究或者讹诈钱财。不过清欢没再给他任何机会,也及时向警方报了案。”
“那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告上法庭?!” 邓语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强烈的不解和愤怒,“故意伤害致人死亡,肇事逃逸,骚扰恐吓未成年人!哪一条不够他喝一壶的?情节严重,最高是可以判死刑的!法律难道治不了他?”
许海川看着激动的好友,没有立刻反驳。他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仿佛在平复某种情绪,然后才抬眼,目光深邃地看着邓语婷,冷静地说
“法律当然能治他。证据链在逐步完善,通缉令也早已发出。但是语婷,关键在于,他一直在逃。即使我们把他告上法庭,即使法庭缺席审判判他有罪,如果他始终像泥鳅一样滑不溜手,藏匿在某个角落拒不现身,法律的判决书,就只是一纸文书。执行,需要找到他这个人”
邓语婷闻言,脸上的怒意未消,却染上了一抹冰冷的讽刺。她微微后靠,嘴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近乎轻蔑的弧度:
“呵…逃?他能逃多久?逃到哪里去?许海川,你要相信,这世上有因果报应,有恢恢天网。他就算能一时躲开警察的追捕,能侥幸避开一次次的排查,但他躲得开自己内心的鬼吗?躲得开夜夜难安的噩梦吗?”
她的眼神变得异常坚定,带着医学生特有的、对秩序和规则的信念
“最重要的是——他最终,绝对躲不开法律对他的终极审判!正如阿黎所说的,正义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我们等着看,看他所谓的‘逃’,能把他带向何方!”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让小小的餐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许海川看着眼前这个平时总是带着温暖笑意的女孩,此刻眼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和愤怒的力量,他沉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两人之间的空气,凝重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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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聊完这些沉重的话题,时间已过去很久。邓语婷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那些关于血、关于欺凌、关于一个女孩在绝望中挣扎的画面,不断冲击着她的认知。她匆匆和许海川告别,心思重重地赶回了医院。
推开黎清欢病房的门,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黎清欢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脸色还有些术后的苍白,但精神看起来尚可。听到动静,她睁开眼,黑色的眼眸平静地看向邓语婷:“怎么去了这么久?”
“哦,跟许海川吃饭,顺便聊了点事。”
邓语婷走到床边,目光扫过黎清欢盖着被子的腹部位置,避开了她探究的眼神,随口问道:“手术……还疼吗?”
黎清欢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很浅的、安抚性的微笑:
“还好。麻药劲还没完全过去呢,没什么感觉,别担心。”
邓语婷看着她平静的脸,想到她背后承受过的那座名为“过去”的沉重冰山,心口又是一阵酸涩的抽痛。她勉强笑了笑:“那就好。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学校了,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过来看你。”
“语婷……真不用这么麻烦来回跑。肾结石手术而已,又不是什么大问题。我恢复很快的,你忙你的学业。”
“嗯,知道了。再见。”
邓语婷没有坚持,只是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病房。轻轻带上门,隔绝了病房内安静的空间。
走在空旷寂静的医院走廊里,白炽灯发出冷白的光,映照着光洁的地板。脚步声在长长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邓语婷慢慢地走着,刚才在餐馆里听到的一切,如同潮水般汹涌地冲击着她的思绪。
——那个在训练场上英姿飒爽、在课堂上冷静沉着、在人群中总是带着强大气场、被誉为“警花”和“学霸”的耀眼存在……她的光芒背后,竟然深埋着如此惨烈、如此黑暗的过往?失去至亲的锥心之痛,肇事者颠倒黑白的污蔑,同龄人残忍的拳脚相加,孤立无援的绝望深渊……
邓语婷无法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是如何独自一人,背负着丧母之痛,承受着无端的指责和暴力,一步一步从那样的地狱里爬出来的。怪不得……怪不得她总是显得那么清冷疏离,对很多事情都保持着距离感。那不是天生的冷漠,而是被残酷现实打磨出的坚硬外壳,是保护自己不再受伤的本能。
“她一定……很痛很痛吧?不只是身体上的伤,是心被碾碎了一遍又一遍……”
邓语婷的脚步停在了走廊尽头的窗户前。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在夜色中闪烁,勾勒出繁华的轮廓,却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她望着那片灯火,眼神复杂,有心疼,有愤怒,有对命运不公的控诉,更有一种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冲动,如同破土而出的新芽,坚定地在她心底扎根、蔓延——
——她不想再让黎清欢孤身一人了。
阳光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仿佛一个无声的、守护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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