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生亦为鬼

池四心中已是惊涛骇浪。眼前之人,分明像母亲更多,却有着他父亲的眼睛,一双属于猎人的眼睛。它们必须足够锐利,才能辨别隐匿在密林中的猎物,判断出它们可能逃窜的方向,然后,一击毙命。

书生怎会知晓香案下有他画的符咒?不,不对,春闱在即,他夜夜点灯,埋首于书卷中,只为取得功名,告慰亲人,怎会有闲暇,到这庙中装神弄鬼?

这件事,他连最亲密的妻子和兄弟都不曾告诉。

八年前,年轻气盛的他,望着老猎人已经有些佝偻的背影,忽觉一股邪火从某个隐秘的角落中蹿了出来,升腾摇曳,催得他丢下柘木弓,将手直直向前推去。老猎人的皮衣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雪,冰凉湿手。这样的触感,仅维持了一息,就化为一缕凛冽山风,从他指缝间穿过。

老猎人踉跄着,向悬崖下嶙峋山石倒去。目之所及,尽是纯洁无暇的白色,唯有坡上溅落着斑斑点点的鲜血,红梅般盛开。坠落前,老猎人是怎样看自己的?那一双眼,它们不再锐利,反倒像洁净的鹿眼,映出他的模样。

世上怎还会有一双这样的眼睛呢?它们的主人已经死了。

书生步步紧逼,朝阳也为他造势,为他周身镀上一圈柔和金边:“《青阳县志》中,曾有关于伥鬼的描述:“山有猛虎,受伥鬼驱策,杀十数人。何为伥鬼?伥鬼为人。你所杜撰的故事中,是白虎作恶在先。安知在它眼中,我们才是毁其家园、杀其幼子的恶鬼呢?”

猎户们听了,面上闪过几分动容。老村长活着时,曾告诫他们:池家村人,拜青山恩赐,得以世代生存于此。山有灵,万物有情,不可滥杀。

池四回避着书生的眼睛,狡辩道:“可白虎确实杀了我们的人,这笔血仇,岂是能一笔勾销的!”

池四以为自己终于抓住了一个致命的漏洞——他们是人,人不为自己的同类说话,难不成还能为那畜牲说话吗?当年笼罩在山村上的阴云,就要当它不存在吗?

何况,他从未承认是他推老村长下悬崖的。当年之事,发生在林中,哪里来的目击者?只要他咬死这一点,谁都不能证明!

沈鹤亦想到了这一点,语气中含着讽意,道:“看来,如果没有证据的话,这位村长大可咬死自己是清白的。他所做的,不过是屠戮了几只猛兽。”

恶鬼往往披着最为和善的人皮,为祸世间。诏狱中,多的是这样的人,到生命最末,还要装出一副圣人无道、世道不公的模样,扯过血淋淋的皮,藏掖住下边流动的黑,叫嚣着他不得好死。

秦凌羽却道:“具体细节是什么,有时似乎不是那么重要。难道大人抓我入北镇抚司时,也在心中认定了我有罪吗?如果认定我性本恶,且参与了那场莫须有的谋逆,为何不直接杀了我?善恶一念,人心自有分辨,不信你看,村民们现在是怎样看待池四的?”

男女老少,从信任到怀疑,仅仅需要一个人、一席话。

系统:【宿主,池五和池老夫人来了。】

她朝庙左边的小路上望去。

年轻高大的猎人,搀着白发苍苍的老人,慢慢地朝这里来了。池老娘的眼睛被白翳覆盖,看不见刺目阳光,瞧着不是很高兴,时不时挣开大儿子的手,执拗地要自己走。

秦凌羽不曾忘记老妇抓着自己胳膊时的模样,那副哀求的模样,是对她已故的丈夫的。

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池老娘在众人注视下,拄着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问道:“四郎在哪里?”

近旁的人唯恐她摔着,赶忙托着她的手,将她引到池四面前。

“啪——”

一道干脆利落的掌掴声响起,落在村民们的心尖尖上,颤了三颤。

老妇用了十成力气,打得自己身子都歪了一下,得亏有人护着,不然得在床上躺几天。

池四倒是站得挺稳,连疼都忘了,脑子一阵阵地发懵。

奇耻大辱啊!这是多么丢份的事情!

不等他发怒,老妇又唤过池五,抡起那根削得笔直的拐棍,朝着男人膝弯就是一下,打得池五跪了下去。此举像是在显示她办事公平,让一干不服的、想插话动手的,全部乖乖地闭上嘴、收回腿,安静得如同一窝鹌鹑。

老妇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我是瞎了,但我还没聋!看看你们做的好事,可曾将我那亡人的话听了进去?”

她摸索着,面向池四道:“当年,他临终前,什么都与老身说了。但他说,你还年轻,是有能力让全村人吃饱饭的人,便叫我将那些话,在心底埋了整整八年啊!”

池四怔怔地对上白瞳。

老妇的意识,再度恢复清明。这个受尽了生活磋磨的女人,此刻自体内迸发出巨大的力量,仿佛要将白翳撕裂,用其下漆黑的眼瞳看透他的内心。

“每每想起那些话,我便难以安寝。四郎,你能心安理得吗?”老妇不要人搀扶,独自倚在拐杖上,“你还记得他说过的话吗?”

“如果不是我这孽子犯下这么大的事,我断不会违背亡人遗愿,将它说出来啊!”

池四死死地攥着手,攥得手背爆出青筋。他看着三口人——或站或跪,都在逼迫他说出真相!视线扫向阶下,百十双眼睛,全部注视着自己,他的大哥竟也用一种失望的眼神看向他。难道今日,他为池家村做的那些好事,将要因为年轻时的错事,再也不作数了吗?

他不能承认,一旦说出真相,他就完了。

他下定了决心,道:“不。老夫人,您糊涂了。村长于我有恩,我怎会画符咒他?那符咒,是我寻来镇压伥鬼的。”

只要他装得越镇定,这些人就越不能发现疏漏。

池五跪在地下,闻言冷冷道:“四哥,你连自己都骗得,不觉得害臊吗?”

“你私自带走我的侄儿,怎还有脸说教?”池四讥刺道。

这时,人群中畏畏缩缩地举起一只手来,手的主人结结巴巴道:“我……我有话要说!”

他旁边的人正看得起劲,突然被打断,有些不快道:“池麻子,你又有什么高见了?听过一句话没有?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啊,还是别掺和进去了!”

池麻子小时候偶发高热,出疹后留下一脸的斑斑点点,被同辈中其他人戏称“麻子”。麻子因为这张脸被排挤,自卑到打猎时不敢与别人同行。

“我曾经亲眼看见过的,”池麻子鼓足勇气,努力捋直了因紧张发颤的舌头,激动道,“就是四哥杀了老村长!”

话刚出口,村里那些平日看都不看他的小娘子,齐齐转过头来。麻子受到了莫大的鼓舞,连有些驼的背都直了起来,不顾池四,继续说了下去:“你们打猎时都不喊我,我就自己去了。我听说有座山头上有鹿,也想捉到它,带回家去,能做好几天的口粮呢!”

“说正事!”他的听客们道。

麻子“哎”了一声,道:“谁知道走着走着,竟走到了山崖边。那天早上,也不知吃了什么,我想着林子茂密,就想在草丛中行个方便。不曾想,刚脱了裤子,便听见两个人在不远处说话。”

村里的娘子们羞红了脸,拿眼睛剜他。

“我是认得的,那两个人,应该有一个是四哥,还有一个听不真切。我以为他们也对那头鹿感兴趣,便想着可以合作。但我总不能光着见人呀,等系好裤子再看,崖上就只剩四哥一人了。”麻子一气说完,舔了下唇,心虚地瞄了眼池四。

池四心里有块大石倏然坠地。

半路杀出一个麻子,这是他始料未及的。谁曾想,他年轻时最不稀罕的废物,也能趁他势弱,推他入火坑了。

那股子心高气傲,最终被抽离了他的骨血。他惊觉:总有一日,他会变得和老猎人一样,佝偻着背,在山林间的羊肠小道上踽踽独行,身侧空无一人。

他少时尤好热闹,呼朋引伴不在话下,放鹰逐犬,弯弓射箭,是多么快活啊!于是发现那一窝幼虎时,狂喜顿时席卷了他。

母虎不在,它们缩在一起,依偎着取暖。动手前,他也曾犹豫过。可杀了它们,剥下虎皮,能换得许多钱财。

人与猛兽,刀剑与利爪,模糊了界限。

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那一霎那,他尝到了掌控的快意。他满手鲜红,不住地说服自己,它们只是动物。挑着虎皮下山,换来的不是赞许,而是一顿臭骂。

那人信奉的道是生杀有度,斥责他的道是索取无度,会招致大祸。

书生说,伥鬼为人。死为鬼,生亦为鬼,他池四,八年来竟像行尸走肉般活着。他得了名,有了钱,盖了屋,娶了妻,他就是要向那双眼的主人证明:他用他的道,能过得很好,甚至让别人也过上好日子。

秦凌羽悠悠道:“这一场博弈,到底是他的道落了下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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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想写人性复杂,但是塑造得不够完美,下一本努力有更好的体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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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生亦为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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