缄默过后,池四忽而笑了起来,喃喃道:“生杀有度,这一次,是我的道输了。”
那些不甘与骄傲,已经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消磨殆尽。
他看向台下。池牛被池大娘子拥在怀中,死死地捂住耳朵,依然充满信任地看着他。一枚骨哨垂悬在小小的胸膛前,虽没有被吹响,但还是发出了尖锐的啸叫。
这是他们家的骨血啊,居然已经长这么大了。而这副茁壮的血肉之躯,是以其他骨血哺育的。
山民生于山,长于山,死后也要葬在山脚,还报它的恩情。
池四渐渐明白了老猎人口中的道,但恐怕今时,他是难以践行了。
池四道:“麻子说的不错。一切恩怨,都是因我们杀了幼虎而起。我也确实,推老村长下了悬崖。”
-
村长池四,因故意杀人,行厌胜之术,自请卸任,前往官府自首。
那青阳县令,是先帝时便已在任的官员,断案公平。念其认罪态度诚恳,被害人在世亲属亦无请求严惩重判之心,遂命人在梧山下立虎冢,砌石碑,铭文于上,借之警醒教化后人。
池四须独守虎冢六年,三年为山野生灵,三年为已故的老村长,待赎清罪孽,才可再入尘世,为自己而活。
又过了两日,顾桢暗中命人送来一匹马,以便套车后上路,缩减前往临川的时间。至此,这个世界的第一架记里鼓车从纸上驶入现实。
从外观上看,这辆车与普通马车别无二致;待掀开布帘后,内里却别有洞天。
木人分列于两层:车每行一里,下层木人就敲鼓一下;每行十里,上层木人则会敲铃。凭此工具,秦凌羽就可以准确知晓走过的里程,画出一张更精细的海防图。
瞿青正在给马上笼头,无意中朝内瞥了一眼,不禁咋舌。
大小齿轮交错,复杂到看不懂它的运行原理。但据大人说,只要马匹向前行走,便会通过某种轴承带动齿轮转动,届时车上木人会告知他们走了多远的。
他从未在大梁见过任何与之相似的工具。军中配有职方官,专司绘图,但只怕资历最老的职方也没见过。
这下,他是真心实意地对那位秦氏小姐刮目相看了。
村里突然多出这么个新鲜玩意儿,换作往日,村民们定会前来观看称奇。但现在,因着池四的关系,许多人都不敢在木匠家久作停留。上午来了个人,支支吾吾半天,说要修修桌腿,木匠便拿槌子帮他敲打了几下,将其复位修正后,分文未取,就将人送了出去。
池大坐在台阶上,准备用剩下的木料,给儿子池牛做一件玩具。他抬起头,用手背擦了下额上的汗,对秦凌羽道:“公子,你让我打的这样东西,我还真的没见过呢!”
秦凌羽微微一笑。
实际上,今日之前,她也只在书中见过此物。如果不是木匠一双巧手,这件尘封史书的工具,还将继续沉睡下去。
恰巧池牛过来,对院中这个大物件好奇得很,也想一窥究竟。池大娘子被他闹得没了法子,用指节在儿子头上轻轻叩了一下,抱歉地看着她。
又解决了一件案子,秦凌羽心里高兴,直接拉过男孩,将他举了起来,放在高高的车辕上,让他看了个仔细。
“池牛!池牛!”小院外传来孩童呼朋引伴的声音。
原来是柳五娘家的池虎。他边跑边招手,将他娘远远地甩在后边,一口气跑到了篱笆外,扒着围栏,气喘吁吁道:“池牛,我们要打弹子,你来玩吗?”
柳五娘穿着绣花鞋,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就要拧池虎的耳朵,却被池大娘子拦下了。
这是出事后,两个女人第一次打照面。柳五娘为着欺瞒一事,心中有愧,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耳朵根也红了。
“姐姐,我看两个孩子挺好的,总归跑不远,便让他们自己去玩吧。”池大娘子拿出两副鞋样,“姐姐绣活好,能不能帮我看看,这鞋样该如何改?”
柳五娘点了点头,接过鞋样端详。
孩子们出去玩了,女人们在讨论绣活。池家村的生活,再次恢复了平静。这片宁静的山下田园中,再无伥鬼的阴霾。
意料之中,秦凌羽也等到了一个人。
书生还是一袭洗得发白的蓝襟长衫,笑嘻嘻地走了过来。他手上提着一串东西,瞧着像是熏制的肉类。邻居家养的狗嗅到味儿,又开始狂吠。
走到跟前,书生道:“家中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相赠,此处又无柳枝折来送别,我就拿了些兄长猎的兔肉,自家腌的,还望公子莫要嫌弃。”
她摆手道:“怎能嫌弃呢?”
话说了一半,她凑近了些,问:“你兄长如何了?”
昨日事毕,幸有几人拦着,否则池五的脑袋,怕是要被池老娘的拐棍再敲上一顿。两家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未再讨要什么说法。池牛和另一个孩子甚至说,五叔是带他们上山玩捉迷藏去了,从没短了他们吃喝,令大人们哭笑不得。
书生挠头道:“他做出这么件事,应当有些时日将自己闷在家中了。”他旋即笑道,“不过他说,之后须得上山,采猎些东西补偿孩子们。那两个小子,天天跟着兄长吃些冷面饼子和不放盐烤制的粗肉,渴了就往溪谷里掬一捧冰凉的泉水喝,倒也没生病。”
“眼瞧着,他们也到去学堂的年纪了,不可再同往日一般,追逐嬉戏个没完。”
秦凌羽由衷祝愿道:“听闻你要参加今岁的乡试,以你的学识和勤勉,定能中举。他们现在玩心还重,说不定假以时日,也会如你一般的。”
“中举与否,在我心中,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哪怕这辈子只是个秀才,在这无人问津的乡野之地,为孩子们辟一处学堂,甚好。”书生抬手,磨出薄茧的指尖落在村旁一片荒地上。
“那片土地无人耕种,村内也腾不出人手去料理,我可以慢慢同老人们商量着,在上面搭几间简易的棚舍,作为学堂。”
梁国乡试,三年一轮回,如若错过,就要再熬过十二个春夏秋冬,对于平常人家的子弟而言,其中后果是难以承担的。
十载寒窗,谁不想一朝榜上有名?而书生,已经下定了决心。
临别时,他长长作揖道:“如若来日还能相逢,定在寒舍备下薄酒,以待公子与令妹。”
-
书生离去后,沈鹤从屋中走出,道:“河梁之谊,弥足珍贵。只是他的酒,不知几时才能喝上了。”
秦凌羽顺势接过他手中包袱,惊讶道:“你带了什么?看着没多少东西,怎么这么沉?”
她晃了晃布袋,里面竟传来金石相撞之音,虽然隔着一层布,声音发闷,还是能辨认出的。刚想解开看看,就被人拿了回去。
“废铁,不值钱。”沈鹤眼睛都没眨一下,径直从她身侧擦了过去,掀起一阵皂角香味。
她嘴角隐隐抽搐了一下。
骗鬼呢?
那袋子里装的东西,分明有棱有角。
他沈鹤从来不杀无谓之人,又怎会揣着块死沉的废铁到处行走?还“不值什么钱”,这个重量,就算是废铁,如果放到现代,卖了废品,应该也能换个不锈钢脸盆。
系统:【宿主,您没看出来沈鹤情绪不高吗?】
【问题是他情绪也没高涨过啊,但凡瞿校尉分点好心情给他……】
秦凌羽看向瞿青。
这位北镇抚司的校尉过了几天远离血腥的日子,已经非常适应常人的生活和作息了。不光眼下的乌青淡了,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明媚起来,此刻正拿着把问邻居借来的毛刷,将顾桢送来的那匹阉马刷得油光水滑。
发现有人看他,于是刷得更勤快了。
她额角有根筋倏然跳动起来。
太阳光了也不是好事啊……
沈鹤放好行李,再度从她身边经过时,低声道:“随我来。”
-
屋后无人,沈鹤抽出一封信,交到秦凌羽手中:“此处离临川不远,有些事情,还是先行告诉你为妙。”
她注意到,这张薄纸上的印信与顾桢之前发来的不同,竟是一枚圆形小印。阳文篆刻,形似一朵半开的菡萏。
系统:【这是……梁国皇室的印信。古籍《群芳谱》中,有十二花神,而圣人身边,恰有十二位备受宠信的女官。当今圣人继位后,命工匠分别雕刻了十二枚玉章,令此十二人分别保管,可向百官传达旨意。这荷花印信,应是常常侍奉御前的那位崔姓女官的。】
穿越后,她只进过一次宫。
犹记得面圣时,女帝萧明慈身侧确实有位女官,眉眼沉静,贴身伺候笔墨。
女官要传达的,是圣人的意思。
小心翼翼地揭开信封,仔细读过后,她干脆利落道:“我不回京。”
不是她不想回去,而是她根本无法以秦府小姐的身份回去。
沈鹤道:“我事先并未读过,不知道崔大人与你说了什么。但见此印,如见圣人。你一切安危,全系于一念之间。临川繁华地,亦可能成为埋骨地。”
秦凌羽心想,短时间内,她无法与对方换回灵魂,何况记里鼓车摆在面前,她不试上一试,实在手痒。
于是叠好信件,将崔凝华嘱托的那些话听了五六成,道:“就算是埋骨地,不去走一遭,怎能知道真假呢?”
最重要的副本即将开启(敲锣打鼓)
沈大人本章疑似喝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风雨欲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