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骨之痛,犹如噬心。
男人身下垫着一件旧道袍,面色惨白。虽然昏了过去,他仍在低低地叫唤着。过度弯折的手让他看起来不像个人,而像个破败的布娃娃,被人故意摆成了这种姿势。
炉子上煨着药,泛起的药沫险些将盖子顶翻了。另一个道童忙用布裹着手,将盖子掀到一边,顺势对叶泉说:“叶医师,药好了。”
秦凌羽在院中打着下手——帮忙将竹子劈成小夹板的样子。劈好之后拢起来,抱着进屋时,她听叶泉叹息道:“这双手,算是废了。”
沈鹤将药倒进碗中,瞥了男人一眼:“但他想活。”
汗珠争先恐后地从男人额角、发中冒出,将发丝黏成一绺一绺的,紧紧贴在鬓边。他看着年纪尚轻,还未开始蓄须,唇边仅有些淡青色的胡茬。
叶泉拈起一片竹板,在这年轻画师的腕上比划了下:“书画铺子的伙计,没了能绘丹青的巧手,便同死了无甚区别了。他想活,老天爷却断了他的生路了。”他又掏出一段细绳,拿剪子剪作几段,“除了战场,谁见过这么残忍的手段?”
屋内一片默然。
墨风堂虽是“开张吃半年”,但富的是其主人的口袋。古画值钱,仿画仿得再像、再精美细致,仍不是真迹。好面子的临川百姓,若想附庸风雅,也会花少量的钱,请画师为自己仿一幅,挂在正堂上显气派。
真迹只有一幅,画师却有千千万万个。墨风堂所在的兴顺街,还有不少这样的店。而墨风堂之所以有名,是因为主人的私藏中,有一无价墨宝——魏沅的《山居图》。
魏沅供职于前朝的宫廷画院,画得一手精妙之极的设色山水,可惜天妒英才,于二十四岁上亡故,仅留下一幅传世之作。前朝定都临川,这幅画流入民间百余年,最后出现在张易手中。
并非叶泉不愿救画师,而是药材短缺。画师不是流民,他受墨风堂所雇,又是在墨风堂出的事,张易自然得管。
但被人打成残废,丢弃在街头,究竟是什么仇怨?
道童用木片撬开男人牙关,让沈鹤将汤药灌了进去。
秦凌羽道:“叶叔,他的手,真的毫无医治的可能了吗?”
“哎,当不起你这一声叔,喊我医师即可。”叶泉神色凝重,手上动作却很轻柔,“你应当比我清楚,这样的伤我虽能医治,使他这双手日后看起来与常人无二,但根本已坏,他是无法自理的。”
叶泉仍在忌惮沈鹤,说这番话,是要与北镇抚司的人划清界限。正好她也不愿再打扰其工作,便端起药炉,去道观前倒药渣去了。
瞿青守在车边,不敢妄动。不远处,围着一群流民的孩子。他们个个蓬头散发,眼巴巴地看着袋子里装的干粮,想上前讨要,却鉴于一路上遭遇的冷眼,没人敢出这个头。
他虽出身寒门,但少时少有忍饥挨饿的时候。感叹一句上苍不仁后,他从袋中掏出一块面饼,向前伸去。
大孩子已经晓得些礼义廉耻了,一面吞口水,一面揪着弟弟妹妹的衣领,阻止他们上前。
秦凌羽看见这一幕,心中酸涩。
人人得以温饱,有一隅安身立命之地,竟是这么难的一件事。
她倒了药渣,刚刚往瞿青处走了几步,后脚就有孩子从人堆中钻了出来,抓起一把黑乎乎的湿药末,就要往嘴里送。
“这是药,不能吃。”她听见动静,连忙回身,握住了那孩子枯瘦的手腕。
这是一双脏兮兮的小手,指缝间又糊着药渣,绝非讨喜的样子。因没有地方沐浴,满头的发丝都绞缠在一起,分辨不出男女。
秦凌羽怕脸上的疤吓到他,下意识抬了下另一只手,略略放松了抓握的力道,尽量柔和道:“这药是给病人喝的。你若饿的话,那边的大哥哥有面饼。”
孩童的目光由惊惧转为欢喜,直到她开始说话,秦凌羽才发觉这是个女孩:“大哥哥,你眉心的小痣,竟和观音娘娘生得一模一样呢!”
其他孩子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先前被叶泉试探时,瞿青做的易容已经毁了。
幸好看热闹的人群已经散去了,无人注意街边的动静。自从身后这座关帝庙被改成医馆,打门前过的人都少了许多。他们生怕被流民缠上讨要吃食,或害怕流民身上携带疾病,会传染给自己。
秦凌羽微微一笑,抽出一条帕子,将女孩十指间的脏污擦干净,然后牵着她的手,走到马车旁,对瞿青道:“到了临川,无须再远行,这袋干粮,就分给孩子们吧。”
瞿青称是,把饼放了回去,将一整只口袋交到她手中。
“你年纪小,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吗?”她问女孩。
对方摇头:“我哥哥也在这儿。”女孩昂着脑袋,虽然消瘦,但一双眼极其明亮,“大哥哥,你真的要把这袋食物都给我们吗?”
秦凌羽点头。
女孩接过面饼。她饿极了,从家乡逃出来后,饿了就吃路边的野菜,渴了就喝溪水,很久没有吃过一口能够饱腹的食物了。
一路颠簸,池大娘子给的面饼已经变得冷硬。女孩抿着嘴,内心挣扎了片刻,然后拿出一块饼,尽量将其掰成均匀的份量,分给翘首以盼的孩子们。
一个男孩原本手中捧着只豁了口的木碗,急着拿饼,忙腾出一只手来,不料没端住,碗里盛着的粥泼了一大半出来,汤水沿着石板缝,蜿蜿蜒蜒地流向四方。
令秦凌羽在意的是,这大半碗粥里竟只有少得可怜的白米。
系统:【宿主,圣人向淮州拨了不少银两用于赈灾。按理说,发放给灾民的不该是这种稀粥。】
这根本不能称作粥,而是米汤。初进城时,流民们争先恐后排队领取的,居然是这样的饮食!
男孩泼了粥,急得快要哭出来,最后伏在地上,像动物一样去舔舐米汤。秦凌羽去拉他,奈何男孩性子倔犟,用手蘸着米汤吮吸起来。
“城中施粥棚,供的都是这样的粥吗?”瞿青虽然脾气好,但此刻也按捺不住了。
“城中人多,能有一碗热粥喝,已是不易了。”孩子堆中传来一道声音,可他说的内容却与年龄极不匹配,体现出老成感。
女孩本来要递给泼了粥的男孩半个面饼,听见声音后,乖巧地叫了声哥哥,而后疑惑:“什么是不易?不易也能吃吗?”
“阿菱,你不懂,别说了。”少年轻轻呵斥了妹妹,绕过她走到男孩身侧,对秦凌羽道,“公子驾车而来,故不是临川人;衣饰整洁,故不是与我们一般的流民。你舍得粮食,但我们不能。今天还有稀粥喝,谁知明日还有没有呢?”
阿菱略显委屈地望着他,似乎不明白自己的哥哥为何责备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秦凌羽问。
少年逻辑清晰,在不知晓他们身份的情况下,仍敢于辩驳,有几分胆色。至于那个叫阿菱的女孩,仅委屈了一小会儿,就换上了一副崇拜的模样,骄傲地替他答道:“我哥哥叫阿青,这次来临川,就是哥哥带我来的!”
兄妹二人,互相搀扶着,走到了临川。但这座繁华装点的城池,似乎已经不能再庇护他们了。
至于这家的大人遭遇了什么,无人知晓。所有忧愁,都盛在那个叫阿青的男孩的眼中。他紧紧地攥着阿菱的手,腰板挺得笔直,并未像街边的大人们一般自暴自弃。
秦凌羽说:“城中有几处这样的施粥棚?”
阿青答:“城是四方城,东西南北,加上各角楼,共有八处。”
“你初到城中,怎会如此清楚呢?”
阿青将半块面饼给了泼粥的男孩,目送他向道观墙根下的一张破草席奔去。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躺在那里,腿上高高肿起。
“因为饿啊。”
阿青收回目光,瞳仁纯澈,盯得秦凌羽有些心惊。
“每个粥棚都有规定,限一人一天一碗粥,多取就要挨打。”男孩轻描淡写地说着,单薄的胸膛随着吐息起伏着,“城内设有八个粥棚,又不曾规定不可以分别去拿。”
阿青穿着草鞋,因为不停歇的跑动,鞋子已经被磨出了一个洞。脚趾从洞里伸了出来,被石板锋利的边缘划出了一道口子,结着血痂。
他太瘦了,与妹妹站在一起时,手背上的血管都清晰可见;再看阿菱,并没有哥哥这般瘦削,指甲也是健康的肉粉色。
这是个聪慧的孩子,如果他的爹娘还活着,怎能忍心看到这一幕?那么稀薄的米汤,就算取了八碗来,只能混个水饱。到头来,这满街的老弱病残,都要饿死了!
秦凌羽知道阿青不信任自己。
她除了给这些孩子一口饼吃,做不了更多了——她不能如叶泉那般悬壶济世、救治流民,也无法开仓放粮,喂饱所有饥饿的灵魂。
但她还是唤了道童出来,让其领着阿青,请叶泉帮忙看看他的脚。这几日天气晴好,可万一下雨,伤口浸了脏水,就极易感染。
阿菱仍站在门口分饼。秦凌羽与瞿青站在一起,帮她掰开面饼,再由她递给不同的孩子。当最后半块饼被拿走后,长街那头,跑来一道白色的身影。
他是叶泉派出去的,打听墨风堂主人张易的下落。
道童认得秦凌羽,跑到跟前时,一把拽住了她的袖子,喘了几大口气,艰难地平复了气息,道:“张易,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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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亲友】
叶泉:当不起公子一声叔。
秦凌羽:……
沈鹤:叶叔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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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今逢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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