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霁看着那包银子,抱臂道:“姑娘,你既然敢冒作男子来沉璧楼,就应当知道玉泠姑娘的身价。她与我不同,她是这儿的花魁,要见她一面,就得备下十两黄金。就算你今日拿得出十两黄金,也未必能见到她。”
她见他们衣饰朴素,定是拿不出鸨母要求的费用的。且还有一点尤为奇怪:虽说常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女扮男装逛花楼的,她还是头一遭见。
沈鹤将钱袋往前一推,道:“我知道,你们行院有行院的规矩。眼下我们要找人,你在为月底要上交份例的银子,不如做桩两全其美的交易。”
秋霁犹豫了。
她在清辉院待了近十年,年轻时红过一阵,也是住过沉璧楼的好地方的。莫说她知不知道玉泠住在何处,就是让她将楼内所有厢房都记下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龟公那张臭嘴说对了一件事:如果这月月底再交不上数,妈妈就该把她发卖到别的地方去了。城郊的棚屋里住着不少暗娼,就算得了病也得接客,她简直没法儿想象窑子里的日子。
不就是找个人么?这又不是什么难事!这丫头片子只说要见玉泠一见,她只消先把银子握在手里,给他们带个路就成。至于会不会被妈妈当成地痞流氓打出去,她才管不着呢!
不待秦凌羽帮腔,秋霁一把捞过钱袋,拿在手中掂了掂。为防被骗,她甚至摸了块银锭出来,用后槽牙咬了一口,然后眉开眼笑道:“沉璧楼大着呢,你们一定跟紧了!”
*
秋霁得了好处,步子跟着轻快了许多。
她从前就是个好热闹的人,后来被赶去冷寂的北边住,恩客们都是些寡言好色的市井之徒,渐渐地就没话说了。今日她高兴,愿意说点儿闲话:“对了,你们不是问小王爷喜欢院里哪位姑娘么?那姑娘叫红莲,还没被小王爷瞧上时,整日和妈妈对着干。你叫她往东,她偏要往西去,是个恼人的家伙。只有玉泠脾气好,忍受得了她,还救过她一命呢!”
红莲,与青莲仅有一字之差。从描述看来,红莲性格倔强,不被人喜欢;吴家的青莲,却是出了名的温柔可人,很得老太太喜爱。两个极端,会有可能是一个人吗?
秦凌羽道:“萧…小王爷是什么时候找上这位红莲姑娘的?”
“就是玉泠救下她那次后不久的事。”秋霁回忆道,“小王爷和妈妈说,他不爱玉泠那样式的,于是妈妈就把沉璧楼所有姑娘都召集在一间屋子里,任他挑选。”
秦凌羽眼前显现出一幅堪称荒淫的画面,对萧明仪的敌意又多了几分。她听秋霁继续说:“小王爷从前也来这里,但只喝酒听琴。我们都好奇他会挑谁,结果啊,南楼所有姑娘都没能入他的眼,就轮到了北楼。”
“红莲因为惹恼了一个富商,被妈妈关了三天柴房,虚弱得像个鬼魂,小脸儿青白青白的!更别提她是被硬拖过去的,妆都没来得及上呢。可小王爷将那扇子尖一点,就点到她了。”
“她命比我好,小王爷爱她跟爱宝贝似的,指不定哪日就被赎出去了。听说圣人还没有给小王爷赐婚,她过去了,再不济也是良籍,能做个婢女。”
提起旧事时,秋霁有些忿忿不平,但这并不妨碍她带路。诚如她向秦凌羽和沈鹤承诺的那样,她把他们带到了一间厢房前。
这间厢房离北四楼有段距离,中途须要走过一座廊桥。比起秋霁的厢房,这里的门板都是用整块檀木雕刻的,上面的图案是芙蓉花。
趁走廊上暂时无人经过,秋霁敲了敲房门。
无人应答。
“怪了。这个时候,妈妈应当不会让她出去陪客人的。”
贵客们都喜欢晚上来消遣,白天楼中叫得上名字的姑娘不是在研习曲谱,就是在钻研讨好男人的功夫。玉泠善琴,今日房内却没有琴音传出。
秋霁不慌不忙,又敲了几下门。
反正她已经拿到了钱,也告知了他们玉泠的住处,剩下的就全看天意了。
玉泠住的这间房很宽敞,秦凌羽走过转角,看见不远处的地上,放着一碗甜汤。甜汤里有红枣、莲子和银耳等物,摸着还是温热的,应当是不久前有人放在这里的。
她蓦地想起阿青说的话。
阿青误入杏花巷,捡到了玉泠的披帛。他说,当他抬头时,他看见了一张极美的脸。但这张脸上,充满了绝望。微凉的晨风吹干了她的眼泪,有人将她从窗边带离,掩上了花窗。低低的呜咽,也碎入风中,飘远了。
人们常说妓子无情,可玉泠对张易是有情的。一个女人,哪怕她是临川最红的姑娘,等到年老色衰的时候,也会如秋霁一样,沉入深潭中,被世人所遗忘。张易待她好,到最后也不忘要赎她出去,她都记得。
没有系统的提示,秦凌羽立刻推门。巧合的是,这扇侧门并未关严,里间的门闩松脱开来。
房中有一盆冰,是盛夏用来消暑的。白汽幽幽,房梁上垂落下一截天青色披帛,将吊在上面的那段脖颈衬得愈发雪白。
玉泠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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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泠从衣箱中翻出张易最喜欢的天青色披帛,抛过房梁。她看了他赠予她的那些画作最后一眼,决然将头伸入环中,轻轻地踢翻了凳子。
人死如灯灭,杏花巷的妓子死了之后,鸨母会命人用席子卷好她们,或送往城外荒郊草草埋葬,或直接推入行院后的小河中。她是自尽的,她的命握在自己手里,总比那样走得体面。
窒息感袭来,她好像又看见了他的影子。于是她向他伸出手去,却真真切切地抓住了另一人的衣襟。
玉泠倏然睁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上方,是一张怒气冲冲的脸。
这张脸庞,也曾经明艳美丽。但岁月还是侵蚀了女人的眼角,让她变得尖酸刻薄。玉泠从这双眼睛中看出了怜悯。
“谢天谢地!”秋霁一直守在旁边,见玉泠苏醒,叫了起来,“你这丫头,为了一个男人,值得将自己的命都搭上吗?!”
原来,秦凌羽看见玉泠悬梁后,当即冲入房中,抱住她的腿,将她从梁上放了下来。好在玉泠悬梁的时间并不久,尚有一息留存。
沈鹤随身带着医女杜若兰赠予的药物,他不便与女子亲近,就让秋霁拿着药瓶,在玉泠鼻下熏。药味辛辣,将人从混沌中拉回了现实。
玉泠的意识还有些涣散,但她认出了这张脸,“你是…秋娘?”
她刚被卖到这里学艺时,沉璧楼有一位琴妓,弹得一手好琴。她跟着琴妓学了两三年,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后她跟着其他妓子学女红、学点茶、学书画…成了花魁后,她就没怎么听到琴妓的消息了。
秋霁听见这个久违的称呼,先是怔了怔,尔后赧然道:“什么秋娘,我一直叫秋霁。”
玉泠的脖颈被披帛勒出一道红痕,在大片雪白中显得格外惹眼。她眨了眨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你就是秋娘,我认得你。‘玉泠’,这是你给我取的名字。秋娘,你怎么还在这里?”
秋娘用衣袖替她揩去眼泪,“四海之大,我一个女人,能走多远?”
秋娘被玉泠说得眼眶发酸。她今天来,只是为了拿到银子,不是为了叙旧的,但看到玉泠这副样子,便明白她是动了真情。
妓子并非生来无情,她们这种人,从被卖进楼内的那一刻起,就不能为了情而活着,否则被困住了,就是一辈子。
她也曾爱上了一个人,那个人说要为她赎身,最后再也没有回来。
她狠心憋回眼泪,斥道:“不说这个…你竟比我还糊涂!你死了,他也回不来了!你还年轻,又是最红的姑娘,比我好上千倍万倍,都要求死…这么看,我也该拿根绳子吊了自己!”
两人又哭又笑了一阵,待心绪平复下来后,秋娘对玉泠道:“那边站着的公子,是他救的你,你要道谢,不该向我。”
玉泠扶着她起身,对秦凌羽行了个女礼,“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奴无以为报。”
秦凌羽道:“姑娘节哀。”她顿了顿,“今日请秋娘带我们来,是有一事请姑娘相助。”
“公子但说无妨。”
“听闻姑娘与墨风堂的东家张易张公子交好,近来他手下有位画师因仿《山居图》事发而被人打伤,姑娘可知他平素与何人有往来?”
兹事体大,尽管秦凌羽不想在玉泠的新伤上撒盐,但她必须知道张易与萧明仪之间的关联。如果能够找到证据证明她母亲那封通敌信件是伪造的,不仅秦府众人能够得救,甚至临川的百姓,也能从这水深火热之中解脱。
玉泠道:“公子在楼中吃酒时,结交过几个朋友。奴觉得那都是些心术不正之徒,不值得往来。但公子是个商人,奴不好置喙。”
“什么样的心术不正之徒?”
“其中一个,是本地一位赵姓巨富。他家中做丝茶生意,好附庸风雅,十分喜爱《山居图》,几次向公子求购,都被拒绝了。此人酒品糟糕,喝醉了就动辄打骂奴的姐妹。”
玉泠犹豫道:“公子过世后,奴曾想过,会不会是这位赵公子求画不成,一怒之下就对公子不利。可是仔细想来,赵公子近日都没有来沉璧楼,应当不是他。”
“因为你不相信张易是过量服食阿芙蓉而死的。”沈鹤淡淡道。
玉泠点了点头,“那晚,公子犯了头疾,却只服了少量就睡下了。奴守着他,不知是何时睡着的,待醒来时,公子就…那剂量是不足以害人的。”
系统:【取少量阿芙蓉服用,可以镇痛。】
事态渐渐明朗起来。砚书极有可能是被那赵姓商人打伤的,后者之所以这几日都没有露面,是因为怕有人想到这件事与张易之死之间的关系,从而避嫌。且一个流连花楼的市井纨绔,尚不足以指使官府为其脱罪。故而杀害张易的,不可能是赵氏,只能是萧明仪。
清辉院,沉璧楼,唯有一人与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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