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跪在莫权寝宫侧殿的佛像面前。
“佛祖，带我走吧，用我的命换权儿的命。”
“求求你，不要断送莫朝。”
“就用我余生的寿数换我的孩子健康，换莫朝的将来。”
颜清月叩拜在地，脸几乎贴着冰冷的石砖。
忽然间，寂静的夜空乍现一声惊雷的霹雳，剧烈咳嗽的声音
在颜清月身后响起。
“母后...”
颜清月猛地回头，莫权伸着手朝向自己，她踉跄着起身，几
乎是冲到床边握紧莫权的手，颜清月张着嘴好几次，终于大喊道：
“太医...太医！——”
五六位太医赶了进来，立刻给莫权诊脉。
不多时，太医们齐齐跪地叩首，对着颜清月和默默站在床边
的莫空山：
“恭喜皇上，恭喜皇后娘娘，大皇子体内的毒居然排出来了，
许是那些黑血便是毒素所在，如今只需要好好调养，不出三年便
可全部解除，不留后患。”
莫空山会意，叫了太医们下去，莫权脸色依然苍白，身体却
热了过来。
“母后...儿臣病这一场，让您受累了。”
颜清月摇摇头，那时她在想，或许她真的用自己的寿数换了
莫权一命吧。
回过神来，她想起什么，扭头对着莫空山：
“云知不是去给权儿找解药了吗，他人呢。”
莫空山望着他，半晌都没有回答。
颜清月心里已然有了大概。
“你以为权儿是如何好过来的。”
颜清月微微一颤。
“是云知找到了解药，在你睡着时给权儿服下，才得以逼出
权儿体内的毒素。”
“在他喂给权儿解药后，便紧急回了北阳，不久前北阳王庭
写信给朕，说云知在北阳探望母亲的牌位，在墓前伤心过度，突
发急症，没了。”
颜清月抬眸，半猜测着问：
“云知他，是在哪找到的解药。”
莫空山下一秒便开口：
“北阳。”
颜清月红了眼，她怎么就没想到，下毒的人虽是莫炎，可那
并非来自中原的毒究竟是谁给他的，直到这一刻颜清月才终于想
通了。
“你好狠的心。”
“我退步至此，你都不肯放手。”
颜清月知道，她再也没办法看到云知的尸身了。
“给云知在莫朝修座墓吧。”
哪怕，他再也没法在这里长眠。
通山二十年，清乐王莫云知病逝，年三十二。
是夜，待莫权睡下后，颜清月独自来到曾经云知居住的寝殿，
独自漫步，看房内简洁干净，寥寥无几的手迹中都是关于颜清月
母子的点滴。
“月儿。”
她回头，看到立在门口的莫空山，夜色将他的身影拉的那样长，他比云知健壮些，如今却也被这诸多的苦涩磨得疲惫了。
他走向颜清月，拉着她一起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两个人长久的沉默着，直到莫空山开了口：
“若是想他了，为何不去墓前和他说说话。”
颜清月笑着摇摇头：
“那里埋的是清乐王。”
“不是云知。”
她说，她失去的人太多了，已经没有眼泪了。
可是她的眸中还是晶莹一片。
颜清月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湿润，竟然笑了。
“我甚至不知道，我的眼泪该为谁而流。”
安置好清乐王的墓穴后，莫空山收到一份北阳送来的盒子。
里面有一封北阳侯的亲笔信，解释里面装着的是个以北阳习俗制作的平安符，赠给大皇子，希望他早日康复，无灾无患。
颜清月拿出平安符仔细打量着，平安符表面并无特别，也没有奇异的香味，只是闻者有些女子妆粉的淡淡气味，平安符下面的穗子尤为特殊，触感并不像打出的绳结，反而十分顺滑细腻，颜色也是白一段青一段的模样，并不是平安符惯用的颜色。颜清月摸着并无不妥，可盯着穗子看的时候总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北阳侯一心想要莫权的命，即使颜清月已经给太医查验过并无不妥，她依然没有拿给莫权，只是收进袖口，想着不日再去验。
就在这时侍卫来报，说杨归音想见颜清月。
“我倒是把她给忘了。”
颜清月转头看了看云知的墓碑，收起眼底的哀伤，扭头朝着翊坤宫的方向去了。
“娘娘。”
“庶人杨氏说，还想见陛下。”
帝后二人双双入殿，殿内杨归音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空洞地可怕。她也什么都没有了，连孩子也没有了，听宫女说，她已经哭到哭不出来了。
看到莫空山和杨归音走来，杨归音勉强撑起身子，这些日子精神不好，如今应该是刚恢复些神志，颜清月知道，她没有多少日子了。
杨归音仰头望着面无表情的莫空山，昔日灵动的双眼变得浑浊，那张不可一世的骄傲面容爬上岁月的细纹，耀眼的少女恍若昨日，判若两人。
“陛下，臣妾最后想要您一个答案，这么多年了，您对臣妾
有过半分心意吗。”
杨归音的眼睛亮亮的，即使跪在地面，她依然抬着头仰视着
自己的星辰。
“朕对你。”
“从未在意。”
莫空山淡淡地低眸，仿佛只是在俯视一个再陌生不过的普通人。
话音落了，随之熄灭的，是杨归音最后的倔强。
她的泪水不断划过皮肤滴落在地，疼，她觉得心脏骤停，天地都成了灰白。
问题出口的瞬间，杨归音的脑海想过无数个莫空山会说的答案，她想过莫空山会恨自己，为了这个男人，杨归音纵容母家做过那么多坏事，自己也亲手葬送了多少无辜的生命。她也痴想过，莫空山会不会有一丝真心，十数年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杨归音钟情于他，她做了那么多，总该有一寸地方是她独属的吧。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比起爱与恨的极端，无感，何其残忍。
付出全部，倾其所有，对方连看一眼都嫌麻烦，就算把心掏出来，他也会嫌脏。
是啊，莫空山早就在十数年里的无数个瞬间表达了对杨归音的态度。就算她和她的母家做过再多的恶，到头来莫空山却直接把处置的权利交给颜清月，他甚至懒得过问。哪怕这件事涉及前朝的两位股肱之臣，涉及一个世家大族上下几百条人命，莫空山连余光都不曾扫及她的任何，这对杨归音来说，如同凌迟。
杨归音瘫坐在地，她终于意识到决堤的泪水浸湿了罗裙，全部的不甘和痛苦都在一瞬间迸发，裂成千百个碎渣，一点一点腐蚀她最后的体面。
“什么都没有吗。”
“连恨都没有吗。”
她死心了，这一句气若游丝的话语只不过是对记忆的自言自
语。
从豆蔻年华的千金小姐到而立之年的深宫弃妃，她曾经以为得到的，如今都尽数散去了，而那些曾经侥幸逃脱的，现在也全都惨痛地还回去了。
她对不起太多人，却唯独没辜负莫空山。
“倘若我没有做过那些事，你会施舍一些眼神给我吗。”莫空山依旧淡淡地。
”杨归音，这世上没有如果。”
那一年的春天，杨归音得先帝赐婚嫁给莫空山做他唯一的侧妃。那年她十五岁，是开国无勋的后人，镇国将军的嫡女，背年将才的妹妹，是整个皇城闺眷中最风光的女子。
恍惚间，杨归音看到的不是面无表情的帝王，不是万民称颂的太子，是十八岁的齐王莫空山，那个行走在前朝，叱诧风云的少年，可惜只有那匆匆一眼便灰飞烟灭。
从什么时候就变了呢。
杨归音想到了什么，突然就笑了。
“是我错了。”
“或许我想要的，从来都没得到过。”
颜清月站在莫空山的身侧，皇后的华服正配她明艳的模样，杨归音微微抬头，看到莫空山背后的手紧紧牵着颜清月，怕杨归音发疯会伤了她。
“皇后娘娘，被他爱着是什么感觉啊。”
颜清月一直微微蹙眉。身为女子，她如何不懂杨归音的心碎，
但身为母亲身为妹妹，她又如何能原谅。
杨归音或许可怜，却也实在可恶。
“你我之间本不该有交集，更不该有这许多怨恨和纠缠，无
休无止的波澜已让你我失去拥有的大半，该结束了。”
颜清月的心里也为她激起层层的连漪，可今生她再没有资格和理由怜悯杨归音。
“你们杨家欠我的都已经还清了。”“我不会再为难你。”
杨归音趴在床边，嘴角咧开，皱着眉，露出一个十分苦涩的笑容。
“不会再为难.”“是我对不住你。”
莫空山拉着颜清月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翊坤宫，大门在二人踏出后传来沉重的声音，许久无人打扫的殿内，所有的尘士都一并扬起，莫空山和颜清月走在杂尘之间，像一对饱经磨难的恋人，终于逃离了浑浊的那方天地。
他们走后不久，翊坤宫来报信，杨归音走了。
是服毒自尽，走得很安详。
对于她来说，人世间再没有她珍爱的，也不再有她留恋的，一切都不再是牵挂，十多年的风雨飘摇，荣华与否，都在这一瞬间解脱了。颜清月望着窗外，草长莺飞，一片祥和，只有她心里是冷的。真羡慕杨归音，可以了无牵挂地去了，可自己还有来完成的使命。
不知道还要熬多久才能到那一天。
云知走后，北阳侯再没有派人来给颜清月送信，这阵子前朝后宫都很安静，连北阳王庭都没有动作，想必是近些年来丧事不断，大家都乏了。
无声无息中又过了两年，颜清月这些时日将全部心力都放在莫权的身体上，原本太医们都说，体内的余毒无法完全清除了，谁料在颜清月的悉心照料下，莫权的身体竟全好了，复查时太医都说，只要不过度忧思劳神，都不会有问题。
“弱冠弄柔翰，着荦冠群书。”
这一年，颜清月三十岁了，莫权也即将到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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