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空山与颜清月已然商定,就在莫权成年之礼时同行封太子礼。
双喜同册,是开国以来都未有的首例,更是为国祈福冲喜的好事,圣旨下达后,朝臣无一反对,且帝王如今只有一位皇子,封太子的旨意一出,原本奏请陛下广纳御妻的几位臣子都不再上奏,谨遵旨意。
司制署上下都在忙着制作封太子礼的华服用品,肉务府也送来了大批的金银玉器做未来太子的礼物,一批批的内待们络绎不绝,礼物堆满了雾释殿的仓库。
颜清月坐在大殿阴凉处,注视着院子里的一事一物,还有在院子里帮忙的莫权。他第一次跟自己回雾释殿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过那时候他只是小小的一个人,如今也长成高大的男子了,他们只差十岁,却有着真真切切的母子情谊。
若是有一天自己不在了,想必这宽大的肩膀,也能独自撑起
一方天地。
“月儿?”
颜清月回过神来,金碧辉煌的大殿外,莫空山正向自己走来。
侧过身,看到铜镜里红色华服点缀着金色的刺绣,她才想起,今日便是莫权的册太子礼。衣袍上凤凰浴火的图案是她亲自定的,莫空山不知何时从身后环住她的腰,颜清月怔了一下,他们许久没有这么亲密了。
是啊,十年过去了。
两个人没有说话,享受着久违有过的安宁,铜镜里照着天下的帝后,站在身侧的是几经风箱的伴侣,他们吃了太多苦,却从未同甘。
“陛下,臣妾是不是老了。”
不知为何,颜清月说这话的时候竟觉得鼻尖发酸。她许多年没有这样仔细地端详镜子里的自己了,哪怕浓重艳丽的妆容盖住了岁月在她脸上的痕迹,那眼里的疲惫呢。
时间没有在她身上刻下纹路,却在她心里烙印裂纹。
镜中的女子,曾是风华绝代的北阳第一美人,先帝亲封的北阳郡主,今圣唯一明媒正娶的妻子,太子的母亲。可为什么她还是这样悲哀地看自己,看自己的一生如此周折崎岖,上天收走了她三个孩子,收走了她珍视的一切,还要逼她在父亲和爱人之间做决定。
颜清月转过身,莫空山始终环抱着她,她又仔细端详着自己
的丈夫。
他已经四十岁了,记忆里的少年高大英俊,如今他依然在颜清月的面前担当着爱人的角色和责任,却再也不似曾经的意气风发。
“月儿,我没办法逆转时间,可我永远不会抛下你。”
他伸出手轻轻摩挲颜清月的脸颊,那双平日灌满柔情的双眸如今弥漫着一层不可言说的情绪,他的内心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他开不了口。
看着面前的妻子,莫空山又想起了方才在议政殿,魏清风对
自已说的话。
“你想好了吗。”
莫空山身穿黑红的帝袍,第一次觉得头上的金冠如此重,可转身看到外面整装待发的仪仗阵队,只一刻,他又觉得无比轻松。
“清风,朕知道你想说什么,还是..不要再劝了。”魏清风眼中噙泪。
“这么多年了,消风,你还记得你的妻子长什么样子吗。”“记得她的喜好,她爱穿的衣裳颜色,爱簪的钗环吗。”
魏清风攥着拳:
“记得。”
语毕,却又痛苦地闭上眼睛。
“可她变得有些模糊了。”
莫空山知道,这些年魏清风都是如何度过的,在许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对妻儿之死闭口不谈的人,任谁问他都会愤怒至极,甚至把自己关在府中,几度绝食寻死。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了,他逼迫自己去想,想妻子的一颦一笑,想他们的每一瞬回忆,他知道,倘若自己也忘了,世上就再也没有人会记得她的样子。
她来过,即使微如尘埃,却在魏清风的心里重若千斤。
“比起你,朕或许幸运一些,把心爱的女子娶回身边,与她
生儿育女,相伴至今。”莫空山垂眸,沉默许久。
“可是朕,还是没有保护好他。”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她承受了太多磨难。她从不提三个孩子的死,可朕知道,每一刻她都在承受一个母亲的剜心之痛。”
魏清风注视着天子的落寞,他一直在沉默,仿佛叹了一口气,
叹命运多舛,世事难全,叹情深缘浅,情深不寿。
“可是陛下,你要赌上的,是整个江山。”
空气只剩寂静,莫空山心中却是千层浪涛,震耳欲聋。
“清风,朕自认算是一个合格的帝王,在位二十二年至今,边关无败仗,百姓无流亡,甚至没有不可控制的天灾,朕以为这是上天给朕的奖励,所以才会让月儿留在我身边。”
莫空山缓缓坐在龙椅之上,帝王的威严世人向往,可低头看着桌上高高的奏折和金黄的玉玺,又何尝不是窒息般的禁锢。
莫空山的手搭上龙椅旁一个金色的箱子。
“这里,有莫朝近一百年来的土地,民生,国库,军队,战事的记载,每一部分都有数百个详细的解释,还有朝臣的功过,周边附属国的上供,百姓赋税,暗格里放着另一个玉玺,宝册,和一卷没有指定人选的传位诏书。”
“陛下!”
魏清风顿了一步。
他这是已经做好了让位的准备,倘若此事赌输了,他必定大败一场,也必定再没有活下去的念想,莫空山也定然不愿再白白牺牲将士们的性命。
到那时,他定会选出贤者继承大统,保下颜清月和莫权的性
命。
如此做法,已经是日思月想后最周全的办法,既可保百姓平安,又能保莫朝历代君王的体面,虽然江山改姓,可也只有这一个牺牲而已。
“常言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历朝帝王都为了江山社稷错失或牺牲过心爱的女人。朕年少的时候在想,唐玄宗为了杨贵妃一人将整个朝代倾覆成泥,江山那么大,女人那么小,值得吗。”
魏清风开口:
“所以陛下觉得,值得吗。”
莫空山看着殿外的日光,有些晃眼,他不禁流下泪来。
“值得。”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下象征帝王之尊的台阶,一步一句。
“南唐后主是天生的诗人,命运却要他做皇帝,他尽力维持着早就驻空的家国,最后没有保住,却沦为曾经所保护的黎民口中的笑柄。若他可以选,只要诗书一生,逍遥自在便罢,若我能选,只要月儿一人足矣。”
“我知道,百姓都说我是个好皇帝,我这一生都没有做过错事,就让我犯这一次不可原谅的大错,拿我手中的全部,拿这江山,这皇位,赌她一个真心。”
路过魏清风身边时,莫空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清风,若你的妻子还活着,要你做出选择之时,你也会这么做的。江山易得,这天底下任何有能力者皆可做这个位置,可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是在神灵前叩首都求不来的。”
语罢,莫空山长呼一口,他终于将心底的想法说了出来。
走出大殿之时,魏消风猛地回头:
“若是她没有选你,又该如何。”
莫空山回头,露出一个发自心底的笑容。
“我既决定赌这一把,赢了,我与她隐居一生,输了,我拿
命换她平安。”
他转身走了,只留下魏清风站在殿内,青衣白袍,是颜浅玉最喜欢他穿的颜色,他默默站着,知道莫空山已然下了决心。
莫空山何尝不知,这一赌,自己半生的帝王英明将全部坍塌,百年后史册记载,也只会着重写下这个前生精明的皇帝为心爱的女人做了如此赌下江山的荒谬大事。
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哪怕全世界都瓦解成灰,他也想抱紧
心爱的女子随风而去。
“玉儿,今日莫朝将有一场大战,你会保佑小十五的,对吧。”
魏清风喃喃自语着,此刻他不再是莫朝的魏国公,而是莫空山的挚友,他知道做出这个选择意味着什么,就让自己也错一回吧。莫空山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也给朝臣百姓留下无数后路,世人若是知道真相,也无人有资格唾骂他。
即使身败名裂,也无怨无悔。
抽离回忆,面前还是心爱的颜清月。
莫空山的心理酸涩无比,他知道北阳王庭寂静的这段日子是在筹备什么,也知道颜清月早己被北阳侯下了最后通牒,今天,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步。
没关系,他不想颜清月为难。
“走吧。”
莫空山伸出手,颜清月轻轻搭了上去,两个人互相牵着,拖着沉重的衣袍向殿外走去,他们走得很慢,彼此都知道,踏出了这座宫殿,又要做回这天下的帝后。
成年礼始,莫权穿着金丝蟒袍,上面的图案是颜清月一针一线绣的,用了莫朝传统太子服的上五色和下五色。红、绿、黄、白、黑为主,紫、红、蓝、湖、香为辅,鲜艳华丽,这是他第一次穿正黄的衣服。
二十岁的莫权朝着大殿走来,长长的阶梯他一步一个脚印,一部一顿,两边的百官跪着等候,如同颜清月封后时一般盛大。
颜清月心里知道,莫权走上来的每一步,都是他努力的印记,这是属于他的,该是他的位置。
原本,宣旨的该是云知,可他不在了,颜清月自愿为太子宣
册封旨。
她拿出卷轴,滚烫的金色被一点点展开:
“嫡子莫权,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兹恪遵帝后之命,载稽典礼,俯顺與情。谨告天地、宗庙、社楼。于通山二十年四月四日,授莫权以册宝,立为皇太子,封号暄,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莫权,成了莫朝历史唯一有封号的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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