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萧瑟，但淮阴县更甚。
卖面的店家端着一碗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分送到各个客官边上，这才得了空去瞅上对面一眼，有卖货的货郎眼尖看见店家的视线，忙打趣道：“店家这么看双蝶楼的姑娘，不怕晚上店家娘子拿着面杖追着你跑啊？”
淮阴本就靠近边塞地区，民风多少带了些东夷之气，女子在家中也是可以撑起半边天的那种。
摊位上的吃客听了这话，悉悉索索地响起笑声。那店家也笑，“这位爷说笑了，小人贫贱，家中至今尚未娶亲，况且小人想的也不是这楼中的姑娘，而是今日扶桑姑娘的舞。”
扶桑是双蝶楼这几日新捧起来的花魁，见着面的都说得是活色生香之貌，没见着面的都吹得天花乱坠的，引人遐想。
就在前几日不知道是哪传来的消息，说这扶桑姑娘乃是楚国后宫的伶人，擅跳细腰舞，一嗓的南楚软调更是不知道俘获了多少慕名而来的王族公子。就在上月桓礼到了此处看了扶桑的舞，都拊掌而笑，赞道：遥见扶桑树，近看扶桑舞，春意来迟，却道人比花娇。
得了，扶桑姑娘被吹得实实的了。
可眼下有那么一个人却不以为然。
细长干净的手指握着白瓷酒杯，楚齐撑着下巴哂笑：“细腰也不过如此。”
扶桑扭了一半的舞尴尬停住，这姑娘擦擦不知道是因为累着了还是害怕而出的汗，掐着嗓子颤巍巍道：“那······将军是想听听小曲·······还是妾身来陪着喝几杯·······”
楚齐不看她，只是温和道：“你可曾见过楚国的曲夫人？”
楚国只有一位曲夫人，细腰舞便是她所编排而成，这也是她从低贱伶人一跃成为楚王后宫宠妃的关键。
曲夫人是楚齐的亲生母妃。
扶桑继续擦汗，心虚道：“妾身不知道公子是不是也听说了坊间的传闻，但妾身真的不是楚国人，至于伶人一说更是无稽之谈·······妾身从未见过曲夫人，这舞乃是妾身阿姊所教，并非旁人·······”
暖阁里的热有些烧心，楚齐吐了一口热气，心里本该烦躁的心却突然静了下来。他轻声道：“你阿姊现在在何处？”
扶桑有些疑惑，但也如实答道：“我阿姊早已远嫁，现如今早已不在淮阴了。”
送走了楚齐，扶桑趴在桌前喘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现身的春吉端了凉茶递到扶桑手边，笑得一脸诚恳：“六六·······”
“扶桑。”
“那是什么？”
“我的新名头。”
春吉顿了顿，继续道：“是长烨山君让我来寻你的。”
扶桑看了一眼坐在桌边喝茶的翎上，咬牙切齿道：“你们又诓骗那傻子什么了？”
春吉老实回答道：“左右五百年仙泽。”
仙泽是仙山万物修炼生长的不可缺的东西，也是仙山与普通山川最大的区别。
因为仙泽只有任职仙山的山君才有，简而言之，山君以自己的修为化作仙泽与仙山万物共生存。同样，一座仙山没了山君的仙泽滋养，不过百年便会成为荒山。
“我下山的这些日子也听说了一些事，”扶桑理了理衣袖，许久才道：“大泽的国运被他们的太子给破了，是不是。”
翎上挑眉，“你既已知道，那便就好说了。”
扶桑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翎上这个人，没有人知道来头。扶桑第一次见他就是在五百年前崇吾山立主的那日，他相貌生得极好，来观礼的花草精灵，鸟兽虫鱼都纷纷猜测他的本体为何物，然而本该揭开悬念的立主现形却没有在这个人身上实现。那时她还小，还拽着长烨的袖子问这是为何。长烨告诉她，这人是上古时期之人，现形一事除非他自己想，不然没人会知道他的本体。
“你是上古之人，为何要长烨来帮你？五百年的仙泽对他这样的小仙并非是轻而易举之事，翎上君，你这是在害他。”
春吉有些疑惑，“六六，仙泽这事并非有损仙体，你为何这般言辞激烈？”
翎上也望着扶桑，眼睛里仿佛是洞察世事一般闪着些细碎的光，“你如此为他这般着想，却不曾真正去问长烨心中之事，这样来讲，你可还有话来说？”
春吉不知道这俩人在打什么哑迷，但也看出来气氛紧张，后悔没带上秀秀来，眼下只好道：“六六，你还是快跟我们回去吧，人间也并非太平之地，你去了长烨仙君那里好歹还有容身之所。”
容身之所······
扶桑自嘲地笑，“春吉，亏你看了那么多话本子，连这点事都还没看明白。”
春吉：这话好耳熟啊······
翎上慢悠悠道：“你想让长烨早日飞升成仙，但如果自己以妖的身份伴他左右，早晚得亏了他的仙泽，所以退而求次故意说了一些狠话离他而去。嗯，这篓子也就长烨会钻，且被耍得团团转。”
春吉恍然大悟地看着扶桑，“六六，你······你竟然是这么想的。”
扶桑给自己斟酒，眼风扫了一下春吉，嗤笑道：“对呀，我就是这么想的。”
扶桑本是蒙山上一只杂色狐狸的幺女，因为她在家中排行老六，所以家中起的诨名就是六六。六六的母亲虽然是杂色的，但是生出来的六六却是一只浑身纯白的小狐狸。
嗯，六六很美，很招人眼红。
长烨记得自己从一堆扭打在一块的狐狸崽子中扒拉出来六六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唔，长得跟我挺像的，就是怎么那么没出息？
没出息的六六就这样跟了长烨，且一直没出息到了现在。
“我打小就没出息，无论是妖术，修行，没有一样是精通的。偏偏老天给我一副好皮囊，还给了我好运气，让我留在长烨山君身边，”六六抿了一口酒，微醺之间净是媚态，“但我不能就这么害了他。他是狐仙，我是狐妖，本该就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的关系，做什么要学那人间伉俪情深的夫妻呢？”
春吉常常看的那些话本子时常就会出现这样的情节：生得绝世无双的仙子精怪往往会遇上个不是和自己一个种族的人间尤物，他们相爱过程中必然会遇上《猴儿记》中一般的九九八十一难，但最后一定会出现一个情场高手为他们指点迷津，让这对苦命鸳鸯厮守千年，和和美美的。是以，春吉听了六六的话并不怎么感触，反而觉得这才是事情的正确走向，且他还觉得自己也要成为话本子里的月下红娘了。他清清嗓子，正琢磨着话本子里的那些开场白，却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响起。
“人间伉俪情深的夫妻？”那人有着话本子里说的那样爽朗清举的容貌，但是表情却是冬日常年不消的积雪，连带着声音也是冷的，“世人苟活几十余载，到了冥界阎王殿全是这世的恩怨情仇，待孟婆汤一饮，轮回台一跳，上辈子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也如灰烬一般散去，而来世也不过是擦身而过的路人。他们口中的伉俪情深只不过是没有法子对抗这一切而编造出来的谎话，也只有我们这些活了千年的会信了这些东西。”
春吉听了这话，心底也是叹气。山君活了上万年，本以为会随着时间打开的心结也并没有打开，反而随着时间的沉淀更加拧巴在了一起，让人看了，真的眉头都要紧锁着沉默不语。
暖阁里的熏香依旧在不知疲倦地燃着，翎上看着六六今日的装扮，像是又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你这舞当真是她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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