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亮起时，沈知微正站在写字楼地下停车场的电梯口。她刚走出程雪阳律所所在的旧楼，风从通道尽头吹进来，掀动了她低髻边一缕碎发。许清和的消息来得急，只有短短一行字：“视频脚本已定，抗议行动明早九点。”
她没回，只是将手机翻转扣在掌心，金属边沿贴着皮肤，凉意渗进来。
电梯门开，她走进去，按下地面层。镜面映出她的身影——莫兰迪灰西装，珍珠母贝胸针别在左襟，长发一丝不乱。她左手轻轻按了按太阳穴，指尖压住一点隐痛。
半小时后，她在城东工业区边缘的一间咖啡馆角落坐下。玻璃外是连绵阴云，压着远处云光动力厂区的轮廓。许清和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十分钟，马尾辫扎得紧，冲锋衣肩头沾着雨水。
“他们准备用无人机拍排放口。”她一开口就直奔主题，把平板推过去，“环保组织‘绿源’已经联络了三家媒体，计划明天上午发起现场抗议。”
屏幕上是一段分镜脚本：浓烟从烟囱滚滚而出，镜头拉近，污水流入干涸河床，村民围在排污渠边举着标语。画面右下角打着模拟数据条——PM2.5超标四倍，COD浓度破百。
沈知微盯着看了三秒，摇头：“太过了。”
“你担心假得太明显？”许清和问。
“不是假不假的问题。”她声音平稳，“是尺度。一旦检测结果远超标准，监管部门必须立案，舆论会立刻转向执法层面。我们不需要执法，我们需要质疑。”
许清和皱眉：“你是想让他们查，但查不出实锤？”
“对。”沈知微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把烟雾浓度调到临界值附近，比如PM2.5控制在78到82之间，刚好卡在‘可能超标’和‘尚可接受’的灰色地带。水体画面换成清晨薄雾里的排水口，水流缓慢，看不出颜色变化，只在镜头扫过河床时，带出几块发白的死鱼。”
许清和快速记下要点：“意思是……让他们怀疑，但拿不准？”
“怀疑本身就是压力。”她放下杯子，“云光动力最近在争取一个政府补贴项目，评审团下周进场。如果这时候外界都在讨论‘是不是有污染’，哪怕最后证明没有，印象分也会掉。”
许清和眼神亮起来：“舆论先判罪，证据后补。”
沈知微没接话，只是从包里取出怀表，轻轻放在桌边。表盖合着，但她能感觉到它在脉搏跳动中微微震颤。
她闭眼一瞬。
咚、咚、咚。
记忆回响浮现：三年前某个深夜，她翻阅一份环评报告附件，发现其中一张采样记录的时间戳与监测车GPS轨迹不符。当时她以为是系统误差，没深究。现在再看，那辆车根本没进过厂区，数据是伪造的。
画面消散。
她睁开眼，目光落在许清和平板上那个模拟检测仪的界面。
“检测设备的画面要真实。”她说，“用市环境局标准型号，车牌号也照着真车做。但别做得太完美。”
“什么意思？”
“让检测车提前半小时入场，在村口停着。村民可以围上去问，司机态度强硬，拒绝解释任务内容。”
许清和点头：“制造冲突感。”
“不止。”沈知微笑了一下，很淡，“记得林浩那辆黑色奥迪吗？他秘书开的那辆。”
“记得，A6，尾牌是云A·D3开头。”
“把检测车的车牌做成云A·D3719——和他秘书那辆车只差一位数字。”
许清和愣住：“你是说……让人误以为是陈茂宇的人在操控检测？”
“误不误不重要。”沈知微收回视线，“重要的是，有人会开始想：为什么这辆车会出现在这里？谁派来的？有没有利益关联？”
许清和呼吸重了几分，手指在平板边缘敲了两下，像在计算风险边界。
“我这就改脚本。”他说完起身，又停下，“万一绿源的人发现不对劲呢？他们可是专业的。”
“他们不会。”沈知微说，“他们只关心事件影响力。只要画面够冲击，他们就会转发。至于细节，没人深挖。”
许清和沉默两秒，点点头，转身离开。
她没走，留在原位，把怀表收回包里。窗外雨势渐大，打在玻璃上划出歪斜水痕。她看了眼时间，下午四点十八分。
手机震动。
是周默发来的消息：“检测车已安排妥当，车牌按你说的做了。司机是许清和信得过的人，会演得像公事公办。”
她回复：“记住，不要下车，不要争执，只说‘执行任务，无可奉告’。”
发完，她起身结账。
走出咖啡馆时，雨没停。她撑开伞，沿着工业区外围的小路往南走。这条路通向村庄，路边堆着废弃建材，几只野狗在垃圾堆旁翻找食物。
她没打算进村，但在离村口三百米处停了下来。
前方围了一圈人。
一辆银灰色检测车停在泥路上，车身上印着“市环境监测”字样，车牌正是云A·D3719。几个村民站在车前，举着手机拍照，有人喊：“你们是哪个单位的？凭什么进我们地界？”
车窗降下一半，司机穿着制服，脸藏在帽檐阴影里，重复着一句话：“例行巡查，无关人员请让开。”
一个穿胶鞋的老汉伸手拍了下引擎盖：“昨天陈老板的人才来过！今天你们就来了？当我们都瞎？”
人群骚动起来。
沈知微站在远处，伞微微倾斜，遮住半张脸。她没靠近，也没退。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她脚边砸出小坑。
她掏出手机，打开录音功能，贴在外套口袋内侧。
十分钟后，警笛声由远及近。
两辆巡逻车驶入视野，村民纷纷后退。检测车趁机启动，缓缓调头。车轮碾过泥水，溅起一片灰浊。
就在它驶过岔路口时，副驾窗户忽然完全降下。
一只手伸出来，戴着黑色皮手套，随手扔了个空矿泉水瓶。
瓶子滚到路边沟里。
沈知微盯着那个动作，眼神微凝。
她记得这个习惯。
林浩每次坐车，都会把喝完的瓶子随手抛出窗外，哪怕车内有垃圾桶。
她没动，直到车彻底消失在雨幕中。
手机还开着录音，但她知道，刚才那段对话已经被警笛盖过，什么都没录到。
她关掉设备，收起伞，转身朝来路走去。
雨水打湿了她的肩头，西装布料吸了水，贴在皮肤上。她脚步稳定，穿过废弃厂房之间的窄道，拐进一条无人的小巷。
巷子尽头停着一辆不起眼的白色轿车。
她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反手锁上车门。
车内干燥，后视镜上挂着一枚小小的行车记录仪。她伸手摸了摸，设备还在运转。
她点火，发动车子。
后视镜里，巷口雨水如帘。
她挂挡，轻踩油门。
车缓缓驶出暗处，前轮压过一滩积水，水花溅起，打在路边锈蚀的铁皮围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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