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阳把车停在医院后巷,熄火时看了眼副驾上的文件袋。袋子边缘已经磨出毛边,里面装着三份笔迹鉴定报告和一张银行流水复印件。他没急着下车,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两下,像是确认什么。
沈知微的电话是凌晨三点打来的。她只说了一句话:“张伟用红笔签的字,不是惯例,是破绽。”
当时他正靠在沙发上看旧案卷,听见这句话,猛地坐直了。三年前那份导致基金暴雷的财务调整决议,所有签字都是黑色墨水,唯独张伟那一栏,是刺眼的红色。审计调查时没人注意这个细节——毕竟律师签合同用什么颜色的笔,谁会去追究?
可现在,它成了钥匙。
他推开车门,冷风立刻灌进来。走廊灯在头顶闪了一下,他抬头看了眼,没理会,径直往住院部走。张伟还在神经外科住着,脑震荡不算严重,但医生建议留观四十八小时。许清和发消息说,昨晚有陌生人来探视过,被保安拦下,对方留下一束白菊就走了。
电梯里空无一人。程雪阳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文件袋,又摸了摸外套内袋——那支从原始档案中提取出来的红笔还在,裹在密封袋里,笔帽上有细微的咬痕。
八楼到了。
他沿着走廊走到尽头,推开32号病房的门。窗帘拉着,屋里光线昏暗。张伟靠在床上,脸色发青,额角缠着纱布,手里捏着一支圆珠笔,在病历本上写写画画。
“你来了。”他抬头,声音沙哑。
程雪阳没应声,反手关上门,走过去把文件袋放在床头柜上。塑料袋摩擦桌面发出轻微的响声。
“你知道我为什么现在来找你?”他问。
张伟停下笔,眼神动了动,“是不是为了那份决议书?”
“你记得自己用了红笔签字?”
“我记得。”他低声道,“那天办公室空调坏了,我很烦躁,抽屉里找不到黑笔,就顺手拿了支红的。”
“可其他人都用黑笔。”
“他们准备得比我充分。”他苦笑了一下,“而且……我当时觉得,这签字不该我来签。”
程雪阳盯着他,“那你为什么还是签了?”
病房里安静了几秒。窗外传来护士推车的声音,轮子碾过接缝处,咯噔一声。
张伟把圆珠笔放下,手指微微发抖。“因为任远舟亲自打的电话。他说,这是‘程序必须’,只要我签了,我妻子去年医疗费的缺口就能补上,孩子明年出国的保证金也会到账。”
“他给了你多少钱?”
“没给钱。”张伟摇头,“他让我‘相信流程’。说后续会有项目补偿我的律所。但他没说是什么项目,也没签协议。就是一句话。”
程雪阳翻开文件袋,抽出第一份鉴定报告递过去。“我们比对了你近三年签署的所有法律文件,包括离婚协议、房屋转让书、代理委托书——全部使用黑色或蓝色墨水。你是左利手,习惯用力压笔尖,笔迹起笔重,收尾轻。这支红笔的笔压特征,和你的书写习惯完全一致。”
张伟没接报告,只是看着。
“你还记得签字那天,会议室里都有谁在?”
“任远舟坐在主位,陆明川在做记录,还有两个我不认识的审计人员。”他顿了顿,“沈知微不在。她说要赶去机场接母亲,提前请假了。”
程雪阳点头。这一点和档案记录吻合。沈知微母亲确实在那天回国,但航班延误了两个小时,而签字发生在原定接机时间的十五分钟前。
“你有没有想过,”程雪阳缓缓开口,“他们选那个时间点,就是为了让你在她缺席的情况下签字?”
张伟喉咙动了动,没说话。
程雪阳又拿出第二份材料——银行流水截图。“你妻子账户在过去三个月收到三笔来自‘宏达咨询’的转账,每笔五万,备注是‘专家顾问费’。这家公司注册地在海南,法人代表是任远舟的小舅子。我们查过,它没有实际办公地址,也没有纳税记录。”
“我不知道这笔钱……”张伟声音有点抖,“我妻子没告诉我。”
“但她签收了。”
“她以为是律所合作项目的分成。”他抬起眼,“我现在还能退出吗?”
程雪阳沉默了几秒。“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继续沉默,等我们证据链完整后,你作为共犯被起诉,执业资格吊销,可能还要承担民事连带责任。第二,现在写下一份书面说明,详细记录当天的每一个细节,包括任远舟的原话、语气、甚至他的手势。然后配合我们调取监控和通话记录。”
“可我没有录音。”
“不需要你有。”程雪阳说,“我们已经有足够多的碎片,缺的只是最后一块拼图——一个愿意说实话的人。”
张伟低下头,手指抠着病号服的扣子。那颗扣子松了,边缘翘起,像随时会脱落。
“我女儿下个月高考。”他忽然说,“她不知道她爸做过什么。我一直教她,做人要守规矩,做事要讲良心。”
程雪阳没催他。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些,阳光从窗帘缝隙挤进来,在地板上划出一道斜线。
过了很久,张伟伸手拿过桌上的纸笔。他写了几个字,又撕掉,重新开始。
程雪阳看着他一笔一划写下第一行字:**“二零一九年四月十二日下午三点十七分,我在远舟资本会议室签署了《江晚晴基金管理公司重大资产调整决议》……”**
他的字迹很稳,但手腕微微发颤。
写到一半,他停下笔,抬头问:“如果我说出一切,能不能保住她的考试资格?教育局那边……会不会受影响?”
“不会。”程雪阳答得干脆,“这是司法程序,不涉及家属政审。只要你如实陈述,反而可能争取到证人保护。”
张伟点点头,继续写。
程雪阳站在一旁,没再说话。他知道,这一刻的笔尖重量,远超过任何法庭判决书。
半小时后,张伟放下笔,把三页纸推过来。“都写了。包括他最后说的那句——‘别让沈知微发现,她太聪明,会坏事’。”
程雪阳接过纸页,快速扫了一遍。内容详实,时间、人物、语境清晰,甚至记下了任远舟当时转动钢笔的动作。
他把材料收进文件袋,拉好封口。
“谢谢你。”他说。
张伟靠回枕头上,闭了会儿眼。“我不是为了赎罪。我只是不想我女儿有一天看新闻,发现她爸爸是个帮凶。”
程雪阳刚要说什么,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沈知微发来的信息,只有六个字:**“顾南舟醒了。”**
他抬头看向张伟,“你还记得三年前,沈知微母亲住院期间,主治医生是谁吗?”
张伟睁开眼,“姓顾,心外科的。后来听说他被调离了,因为坚持要上报用药异常。”
程雪阳点头。顾南舟不仅是关键证人,更是唯一接触过原始病历的人。
他转身走向门口,手搭上门把时,听见张伟低声说:“你们……真的能把她救回来吗?”
程雪阳回头看了他一眼,“她不需要被救。她一直在往前走。”
门开了,走廊的光涌进来。
张伟望着那道光,慢慢把病历本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他刚才写的几行数学公式——是他女儿最喜欢的导数题型。
他拿起红笔,在旁边写下了解题步骤。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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