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皮重新钻进柜子，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正中的一本相册上。它靠在一众物品上，身后的一切乱作一团，显然雄性金毛犬刚刚在找的就是它。
里面会有怎样的线索呢？鬼皮抚摸着光洁如新的封皮，在雄性金毛犬期待的目光下翻开了它。
第一页便是一双璧人。男人的照片比现在的“命运”更瘦一些，略微年轻的脸上拥有自信的笑容和几许尘土。这张自拍十分粗糙，面部的边界有点模糊，虽然经过修整仍然能看出明显的痕迹。而女人的照片很精细，恰当的构图、完美的光线、得体的笑容、玲珑的身材，衬得旁边的男人相形见绌。
可两张照片却被放在一起，散发着属于女人的温柔香气，紧紧地依偎着。
第二页开始便是两人的合照。他们在清晨享用属于彼此的早餐，一起浇灌共同种下的花朵，博览能为他们展开世界的书籍——柜子里的五花八门的东西，是他们一起凭着想象从书籍的文字中复刻的，仿佛梦想照进现实。
照片上两人的神情从羞涩到慢慢靠近，再到相依相伴。女人会靠在他身旁，旁若无人地对着窗户描绘奇异风景，男人随意将外衣搭在肩头，望着一方窗户外的天空，想象他们的未来。
他们正式成为夫妇的那日，怀里多了两只乖巧的金毛犬。金毛犬两双黑亮但懵懂的眼睛盯着镜头，与主人脸上的幸福相映成趣。
或许他们从金毛犬的可爱里憧憬着未来的孩子也能如此天真烂漫，但幸福在此戛然而止。后面的照片里，女主人几乎没有站着拍照过，尽管男人变幻各种姿势配合渐弱的她，但依旧掩不住女主人脸上的病容。
她终于变成了躺在床上的模样，不说不动，宛若死人。然而相册至此并没有结束，鬼皮看看手里剩下的厚厚几十页，犹豫了足足五分钟才翻开它——他实在不敢想象之后的照片。
那之后的所有照片都呈现出一片异常宁静的灰色，照片里是躺在床上的女主人。每张照片都在同一个角度拍摄，精确得仿佛拍照人仍然停留在第一次拍照那天。鬼皮看看照片下方的时间，所有照片都在同一时刻拍摄，精准到秒。
几十页相册，几百个日夜。“命运”坚持在同一地点、同一时刻拍照，直到最后他把相册锁进柜子。
拍摄这些照片的时候，“命运”在想些什么呢？鬼皮把相册放回原处，凭记忆走到“命运”拍摄照片的位置，举起手尝试还原他的动作。
但鬼皮几乎什么也没有感觉到。视野里只有忙碌的“命运”和两只金毛犬，女主人如照片里一样一动不动。他只觉得自己正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观察着眼前的一切，可他对这个家庭而言本就是陌生人，本来就是。
也许是因为鬼皮不懂摄影，又或者是此刻的环境并不与照片严格对应的关系？！鬼皮看看窗外，凝神想了想，决定明天一早再来“陪伴”“命运”。
如果鬼皮没有记错的话，“命运”拍摄照片的时间是在上午十点左右。那是公寓里阳光最灿烂的时刻。晨光尚未远去，风的味道里还留着一丝充满希望的清新——尽管鬼皮心中更倾向于那是男主人彻底失去“她”的时刻，因为从第一张照片开始时间就定格在这里。
“老师，今天怎么样？”鬼皮拖着满腔疑问和沉重回到绿草身边时，绿草早就精神抖擞地坐在床沿，笑眯眯地看着他。
“您心目中的天使坠落凡间了吗？”
“是啊！”鬼皮顿了一下，斜眼瞧着满脸贼笑的绿草，没好气地重重坐在床上，“没有一个人的生活会如文字故事那样美好，所有赞歌都在粉饰太平！”
“也可能只是老师不懂得身在焦土之上也能露出笑容的真谛！”绿草油嘴滑舌地穿好衣服、整理好床铺，少见地勤快，“开心就是开心，哪怕下一秒就死了！”
“做鬼也风流是吧？”鬼皮打量一眼绿草的衣着，“现在睡醒了，伤成这样还要去风月场流连？！”
“老师不懂。”绿草边说边对着镜子整理发型，“女人最心疼弱者，更喜欢坚强的弱者。故作坚强也没关系，反而能成了她们眼里的闪光点，能遮去所有瑕疵！”
“不愧浪子！”
“老师，如果有心爱的人在身旁，我也不会成为浪子……”走到门边的绿草忽然回头看着鬼皮，将明未明的月色在他眼里染成一片冷冽，“可就是知道心爱的人永远不会在身旁了，我才无法回头！”
“你是说……”
“到合适的时候我会给您讲这个故事的，老师！”
合适的时候……
女人最心疼弱者，故作坚强反而会成为闪光点，遮掩瑕疵——不知道为什么，绿草的话突然浮现在鬼皮脑海里，轻轻地触动了鬼皮心中某个隐秘的位置。但当他去追寻时，那句话里的意义又和月光一样模糊了。
天亮的前一刻，鬼皮守在眼前即将开启的墙壁前，身后是绿草均匀的呼吸声，眼前是散发出淡淡灰尘味道的墙壁。天亮之前的鼾声粘稠且令人昏昏欲睡，毫无光亮的黑暗教人模糊自己与世界的界限，鬼皮每一秒都觉得他好像正从梦里观看眼前的世界。
如果这是梦，依鬼皮的性格，他会逃走吗？！在这个问题提出的同时，鬼皮就在心里否定了它。
他不会，如果这是梦，“鬼皮”会做许多更有趣的事——从窗户探出头看看外面的风景；在地上打滚；捧出许多硬币洒在地上，只为了看几张发自内心的笑脸；或者肆无忌惮地拿出食物，寻找邻居高声攀谈，度过漫长无聊的一天……
可现实里的他不会如此，严格而匮乏的公寓里他只会成为把自己关在黑色房间里的鬼皮，而成为这样的鬼皮后，在其他任何世界里他都会如此。
这样说来，他倒是应该感谢“公寓游戏”。若非如此，他怎样才能见到那么多人和事呢。一个吃饱喝足的人只会对着手机看世界罢了。因为淘汰而残酷厮杀与独自呆在房间里被手机喂养，到底哪个更鲜活呢？！
这才是“公寓游戏”真正的意义，是“公寓游戏”维持了公寓的正常运转，以你死我活的虚构目标将人重新变为人。
光与暗，是一对共生的概念。若没有黑暗的刺激，人心很难感受到光明——鬼皮把手掌按在微微潮湿的墙壁上，感到自己终于准备好了。
第二次与“命运”的会面。此局无法可想，没有取巧，只能把毫无保护的心浸入他人的生活，同时也暴露自己柔软的部分，从而得出答案。
掌心的墙壁在齿轮声里徐徐上升，宛若幻境的阳光洒落，几近让鬼皮觉得方才披在身上黑暗格外卑污。
阳光里，鬼皮看到“命运”好像一只上足了发条的木偶，以标准的动作从妻子身边起床，对着窗户伸了个懒腰，路过桌边的时候拿起了桌上一只落了灰尘的杯子——它只有把手还保持着原本的光亮。
“命运”端着杯子坐进一只放在窗前的沙发里，望着窗外的景色啜饮并不存在的某种饮品。两只金毛犬带着它们的孩子适时凑上前，依偎着主人撒娇。“命运”虽然也抚摸着它们的背却不肯放弃杯子里的美味。他憧憬目光落入天空，直到杯子见底才把它放回原来的位置，回身来到金毛犬中间，享受被金毛犬们簇拥的幸福。
“命运”脸上流淌着纯净自然的快乐，这正是鬼皮第一次见到他时，认定他拥有幸福的原因。如今再看，“命运”周身仍环绕着让鬼皮无法挪开目光的光晕。鬼皮不知不觉间沉浸其中，好像一名被名为“幸福”的绳套套住喉咙的死囚。
“呜呜！！！”
正当鬼皮将要忘记本来的目的时，低低的怒吼突然传来。围绕在眼前的光晕刹那间破碎一地，鬼皮眨眨眼，迷茫地望向发出怒吼的雄性金毛犬。后者正恼火地盯着他，皱起鼻子，好像下一秒就要撕碎他。
与此同时，“命运”抚摸金毛犬们的动作也停下了。他的手僵在空中，清澈的眼神骤然变得幽深可怖。他应该十分恼火雄性金毛犬的“出戏”，那只僵在半空中的手抖了抖，慢慢向雄性金毛犬落下。
雄性金毛犬十分乖觉，它早已预料到主人的行动。“命运”的手刚刚一动，它就低头轻轻一跃，竟跃上了桌面，转身一爪便把主人早上用过的杯子推落在地。
一声脆响，杯子的碎片在地面散开，银铃般的碎裂声终于使得一道闪电划过鬼皮脑海。他迈步向存有相册的柜子冲去，打开柜子，拿出相册，手忙脚乱地翻到要找的那一页。
照片里是一只沐浴在阳光里的杯子。阳光在白色的牛奶里映出金色，一尘不染的杯子犹如女主人般优雅动人，抚摸它的那只手温柔得恰到好处。仔细看看，拍摄的背景就是那张桌子，照片的一角还能看到“命运”坐着的那张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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