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在重复照片的故事吗？鬼皮从相册里抬起头，看到“命运”已经从金毛犬的簇拥中走出来，绕到沙发另一面。他双手悬空，好像在指挥什么，又像在画一幅无形的画。
“命运”的手下空无一物，但鬼皮对他的动作却有印象。鬼皮翻到下一页，在第一张照片里找到了正修建花树的他。他的动作有点笨拙，显然那棵种在花盆里的小小花树属于女人，从拍照的角度来看，拍照的人就在床的位置，或许就是已然一动不动的女人。
接下来，“命运”开始一件件做起家务，履行相册里前一部分女主人履行过的所有职责。鬼皮在修建花树的照片后找到了他第一次行使这些职责的所有瞬间。照片的晃动也许代表拍照人的衰弱，但从构图来看，鬼皮宁愿相信女主人拍照的时候是正在开怀大笑，所以照片才不得已变得模糊。
如今“命运”的动作已然行云流水，虽然家里也再没有什么需要他行云流水的动作。
做完一切后，“命运”总算不情不愿地走向女主人床边，用极为缓慢的动作一点点整理查看那些围绕着她的机器，看一眼机器就看一眼她，眼里忽明忽暗的失落烛火一样。
最终，“命运”终于来到了鬼皮今天想要观察的位置。他从床边倒退着来到那里，身体有点失魂落魄，希望火一样燃烧了双眼。
“命运”举起双手放在眼前，先望向窗外天空，祈祷了一番后才转头，飞快地按下不存在的按钮。
鬼皮随着他的动作翻过相册的那页。那页之后，女主人便永无止境地躺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过。
“命运”离开刚刚的位置后，鬼皮飞快地赶上前。站在那里的刹那，他的脸就被阳光与黑暗劈成两半。光明的那半灿烂耀眼，可连眼神也看不清，而黑暗的那半目光却炯炯有神，反而充满希望。
“吧嗒！”一本更小的纪念册掉落在鬼皮身前。鬼皮低下头看看那本精美的册子，又沿着脚步声找到带来它的“人”——那日他帮忙包扎过的小狗正摇摇晃晃地朝父母走去。来到爸爸身边后，小狗回头朝鬼皮摇摇尾巴，轻轻叫了一声。
鬼皮弯腰捡起册子，却将它放在一旁。抬头望了一会儿公寓漆黑的屋顶后，鬼皮叹口气，开始摸遍全身找烟。
“……老师，您难道遇见了一生所爱？！”绿草刚刚睁开眼便发觉眼前烟雾缭绕，吓得赶紧从床上滚下来，披上衣服便准备救火，直到绕过屏风才发觉“火灾”竟来自鬼皮。
“求爱不成转而自戕吗？！”
鬼皮闻言一言不发地抬头，磨了磨牙便把身边的小册子递给绿草。
“这是什么？”绿草边问边好奇地打开它，随即吹了一声口哨，“看不出她生病前如此绝色！”
“她是不是和金毛犬在一起？”
“对，每一张都是……”绿草奇怪地看看鬼皮，又看看手里的册子，“难道老师没有看过它？从这些照片看，她可把金毛犬爱到骨子里了，日日形影不离！”
“照片上的她充满活力？”鬼皮不理绿草的疑问，继续问。
“对。”
“亲密到看到金毛犬就会想到她吗？”
“对……”绿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慢慢合上了手里的册子，怕烫手一样把它规规矩矩地放在了桌上。
“他的人随她的身体死了，而她的活力转移到了金毛犬们身上，正守护着他的躯壳，拉扯着他的魂。”鬼皮用手揉了揉双眼，恨不能一口抽光手里的烟。
“死了……”绿草越过鬼皮看向正守在妻子身旁的“命运”。他身左的窗户里最后一丝夕阳陷落，栖身在暗影里的“命运”与“命运”的妻子好像一张已然化入岁月里的黑白照片。
沉重的齿轮声响彻头顶，鬼皮起身拉起绿草向属于他们的空间走去，似乎不愿再打扰那对早已不在现实里的人。绿草慢慢随着鬼皮挪动脚步，一步一回头。
活生生的人怎么会死在过去呢？！“命运”和他的妻子在绿草眼里一点点变成物品般的异类，绿草在心底暗自庆幸没有选择自己去接触“命运”。
可能只有老师那样的性格才能理解“命运”的现状，可是……绿草靠在刚刚落下的墙壁上，盯着低着头坐在床上的鬼皮——这样的能力，不是也很残忍吗？！
“‘命运’在妻子永远躺下的那日就死了，如今的他只是在重复最后一天的情景。无论寒暑，一遍又一遍——因为他一直在等待奇迹降临。若有一日，妻子突然苏醒，他就能与妻子在同一时间点继续生活下去。他不能离开她独自存活，即便头脑忘记了，他的躯体还记得！”
“那……我们只要让他醒悟妻子离开的事实，或者在他的世界里假造一个妻子，他就会离开这样的状态？”绿茶喃喃自语，突然意识到不妥之处，“不对，如果他意识到了，他就会真的……可是我们怎么才能……”
“他的妻子做到了。”鬼皮捏了一下手里的烟盒，迟疑了几秒，狠狠团起烟盒丢向屋角，“用她心爱的金毛犬。那些过往的照片……照片里的‘命运’追求完美而优雅，骄傲又脆弱，而他起初是凡尘里一块普通的石头——是他的妻子帮他完成了现在的‘命运’，他的妻子是比他更加完美的存在，塑造并且深深明白他的一切。”
“所以她以训练好的金毛犬作为媒介，以他深爱完美的骄傲与虚荣，让他渐渐忘记躺在床上渐渐不完美的自己，跟随着金毛犬所代表的、曾经的快乐生存下去——这是她的愿望，也是她的魔咒！”
“我们要遵循她的愿望？！”绿草的目光落在黑暗的屋角，不耐烦地用脚尖碾着地面。
“你想说什么？”
“倘若是我，绝不想这样‘存活’下去！”绿草不屑地笑了一声，“女人的聪明不过如此，假装自己伟大！不过，我也决不会像‘命运’那么脆弱！”
“她要我们选。”
“嗯？！”
“可能她也以为无法决定‘命运’这样的事，或者是因为聪明的女人总是骄傲……”鬼皮看着绿草桀骜的表情笑笑，看不出他的笑容究竟是讽刺还是无奈，“她要后来人、要能猜出这些的人做出评判！”
“白日间金毛犬蹿上桌子碰落的茶杯，在同一个位置刻有‘命运’二字，所以我才把他称为‘命运’！”
“她选择人选的标准首先是善良。所以我帮小狗包扎，金毛犬就带我找到他们的回忆。其次是‘陪伴’的耐心。正如你所想，女人早已明白死期将至，她比男人更加骄傲，他们需要的不是能使他们苟延残喘的帮助，也不是让男人沉迷红尘的活着，不是送养金毛犬的善良，这于他们只是虚荣，这些都是红尘之中沉浮的浮躁，不是为人的心。我们驾轻就熟的‘方法’，他们都不需要。他们唯一需要的，是宛若平常的人心！”
“最后的标准……就是这个听到声音的人是否愿意做这件事了！”鬼皮踌躇许久才说出这句话，别扭的语气里竟然藏着一丝颤抖。
“你还记得上一次帮助他人而没有算计其他的时候吗？”鬼皮突然问绿草，古怪的语气说不出是想笑还是想哭。
“有这种时候吗？！”绿草半开玩笑地回答，看着鬼皮好像看着一个小孩子，“老师，这里是公寓，连讲道德也得先弄清为什么才能理直气壮，否则就会被人群分食！”
“那你憧憬吗？如果有一个能让你安心如此的世界。”
“老师，那个理想世界必得有一人首先冒死这样做，其他人得了好处才会慢慢变化。但就和丢骰子一样，不断丢下去总会出现一个六点。第一个人不断作为好人，总会遇到一名极恶之人。当这个‘六点’出现的时候，以人性很难保证第一个人不会堕落。就算他不会，看到他的故事，其他人也会堕落……所以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存在！”
“你的手臂还疼吗？”
“老师，你以为我会做第一个人吗？我做的终究只能满足自己的虚荣！”
“……那个世界不会稳固地存在。但若有人不断清理，它终究会在修剪下为大多数人呈现出美好的一面。除了修剪的人，其他人或者可以安心，其他人可以和修剪的人完美契合成一个世界！”
“老师您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有自己的骄傲！”鬼皮起身，叹了口气，手掌用力拍在窗台上，“刚刚我也在想，这样的难题其实不必一定要按照他们的解法。这世界也有绝对的力量，恰好我们也能稍稍运用它……可是你的血不能白流，我们也不能在面对一只小狗时心存仁慈，却在面对两个人的时候精于算计，这和羞辱自己没有区别！”
“伪善？可能不经意的时候，每个人都用过了！”绿草盯着自己的手臂，犹豫着嘀咕，脸上微微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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