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你的衣服

珩生所有的委曲求全,所有的爱意……都在这沉默里粉碎成烟。原来爱而不得,是会生恨的。

他不再求,也不再开口。夜色很好,两人行至归途,竟与赴约时的欢喜是两个极端。

元衍在沉默里,开口道:“以前有人告诉我,让我保护好自己的衣服……”

珩生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接了话茬:“什么衣服?”

元衍又将仙女与衣服讲了一回。他的声音淡淡的,平常的时候,珩生很喜欢,也会贴住他,听他胸腔共振,好似两人你中有我,无法比拟的亲近。

就算恨他怨他,此时此地,再次去听,也还是很好听。可他仍旧是不甘心,说出来的话同箭一般,要令这冷心肠的人感到刺痛:“可我听来,不过是一种威胁吧。”

“什么?”

“衣服对仙女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他会忍不住……所以元衍你,要保护好你的羽衣。”

“不要让我得手。”

元衍瞪大双眼,仿佛能看见那个穿着大氅的青年不为人知的样子。

是这个意思么?

珩生道:“怎么?觉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实则不然,正是由正主来说这句话才显得更为震撼啊! 元衍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又接着道:“可他没有。”

珩生并没有阻止他,甚至帮助他脱离了上一个世界——以自己为代价。

珩生随口道:“那很了不起吗?不过是没有做罢了。我有很多机会在你食物里下药,让你成为一个药篓子,我有这么做吗?”

那碗梨汤。

元衍忽然想起来,珩生自学炼药已有时日,怎么会连一道甜水都做不出呢。又甜又看不出原色,才容易下药啊。

元衍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珩生接着道:“你要你的衣服,你要去历劫,你走便走吧,要是教我知道你同谁厮混……我定会……我定会……”

定会怎么样呢?

珩生泣不成声,元衍只是同他一起默默走着,任由一片伤心融化在夜色之中。

元衍是在夜色里动的手。他在寝殿里找了半天,而后去了朝堂,终于找到了抱着玉玺靠坐在龙椅边的殷笑山,他周遭熏烟袅袅,正陶醉地嗅闻,闻声看过来:“元衍?”

“你不是死了么?”

元衍提剑道:“让你失望了,不过是坠入急流,并无大碍。”

“你是来杀我的么?”

元衍以剑指向他:“正是。”

谁知殷笑山赤手握住剑刃,鲜血滴答,他似是感觉不到痛一般,笑道:“你不要过来了,这药有毒。”

元衍竟不知他有这样的好心,却也不想同他纠缠,一剑下去恩怨了断,免得浪费时间。

殷笑山仍旧是痴痴呆呆地看着他,似乎是胸中还有余恨:“明明是我先遇见你的。”

剑光闪过,皇帝身子半歪着,血液不断流出,染红了毯子。元衍将剑在养鱼的池子里搅了搅,丝丝血色氤氲开来,天色渐渐变蓝,他收剑入鞘,小心敛入夜色,一路过了长街,路过时见面摊开张,略微驻足,买了一碗,拎着食盒回府。

关窍已通,他的身躯已经开始若隐若现,是时候离开了。好在这次天道之子没有死,世界正常运转。昨夜哭得急,珩生还未起床。元衍将一本书一个食盒放在他门口,略顿了顿转身离开了。

要去哪儿消失呢?

总觉得消失在珩生家里有点不好。走到门口时,天色渐渐明朗,身后穿来急促脚步声,元衍回头,珩生披头散发,赤脚飞奔而来,怀中是那本带有血迹的话本子。

他与元衍撞做一团,顾不上呼痛,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有倦色,把书塞给他:“我没看这个,我不管那些了,你离开怎么不叫我?”

他飞速地说着,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不跟你发脾气了。”

元衍无奈,伸出的手已经变成了半透明,擦不了眼泪:“发一发脾气也没什么的,我没做惯人,总有些冒犯的地方。”

“你是神仙么?”

珩生捧着他变得透明的手,泪眼婆娑。

元衍迟疑地点点头。

珩生道:“那我们会再见面吗?”

元衍愕然。珩生仍旧看着他,等待他的回复。

他这副样子让人说不出拒绝的话,元衍想起被退回来的话本,又笑道:“会的。”

话音未落,珩生怀中一轻,什么东西当啷一声响,他抱了个空,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捡起地上的佩剑。

四下环顾,没有人。

去元衍的房间,没人。

街上到处都是人,没有一个是元衍。

回到房间,食盒打开,里头是一碗放坨了的面。

一个人消失是那么简单,仿若泥牛入海。问再多的人,也换来的只是摇头。珩生觉得自己像是坏掉了——他知道这个答案。

但是他想换一个。

什么神仙,什么前世今生……

他不稀罕。

可在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元衍了。

他只能期待下一世。不可自裁,会进枉死城。他开始随着商队四处流浪,原来不坐马车没那么难,骑马是有灰尘,可这些都没有元衍消失让他来得痛苦。

北疆信奉长生天,吐蕃有密宗……

有一处密林里的獠人信奉山神……

都不是他。

元衍行走在雾气弥漫之中,月老在一边赔笑。

“老祖宗,我是多嘴了些,但总不好叫您去拜那些野路子神吧。”

元衍早就把月老庙的事情忘了,经由他一提,又想起珩生的泪眼。他从怀里抽出话本,拍在月老胸膛上:“这个……是不是红线?”

月老着急忙慌地接住,小心道:“这不是红线,但这是那个原始本子。”

元衍:“……你一共写了多少个?”

月老半天吭哧不出一句,憋了许久,将头一低再低:“这个和三千芥子关联……”

简单来说,就是无穷无尽。

元衍笑了笑:“你倒是长能耐了。”

月老哪里还敢讲话。

这边低头哈腰认错了,下一刻又被那边叫过去。

文镜手中拿着镜子,他已然过完了一边遍自己在芥子里的一生,不止如此,心头血互通,一结束,他脑海里就涌入了不少记忆。

“这是我?”

月老一脸无辜:“三千芥子不可控,这才将元衍投进去的。”他没有说出口,文镜是自己送进的一滴心头血,又是心头血自己的演绎,怪得了谁呢?

文镜冷着脸,回忆起芥子中种种,开始盘问:“我如何取回心头血?”

月老道:“那您要自己去三千芥子里。”

文镜:“……那个珩生是?”

“是话本子里的主角,天道之子,命运多舛……”

文镜挥挥手,示意自己不想听这些,又道:“再投。”

月老应是。

元衍叹了口气,往雾气深处走去,月老显出身形,几边跑显然是很累的,他扶着腰,连忙叫住元衍。

“您要不要看看,他托我送来的。”

元衍顿住脚步,那是一团光点,他伸手用掌心托住。月老见他没有打开的意思,便将话带到。

“他说让您不要忘记故人之约。”

元衍“嗯”了声,转身走入迷雾。雾气浩荡处,他停下脚步,手中光团晃晃悠悠,折射出一片画面来。

珩生大概是将光团捧在手里,目光下垂,唇角带笑。大约是过了好几年的缘故,年岁渐长,不像之前那么娇矜了,背后探出一个剑柄,是他留给他的那一把。

曾经被他抱在怀里的,如今被他背在背上。

“元衍,你现在在何处?要是我能与你对话就好了,这些年我走遍了大江南北,接触了不少的密教,有的是古朴自然之道,也有些是一些见不得人……算了不讲这些也罢,不知你是归属于哪一教派的。人在山水之间游走,心胸也渐渐宽广,思及刚分别时,万般不舍,时有轻生之念,又怕死后徘徊忘川,难与你再续前缘……”

“万般思绪,个中苦楚……不敌你与我此生不复相见之痛。”

元衍听到这里心头一跳,“此生不复相见”,这话听着都教人难受。可于这个世界的珩生来说,的的确确就是一生诀别了。

黯然**者,唯别而已矣。他本来打算一去不复返,至少还有个外出云游的依稀印象。可珩生不肯……

他不要粉饰,他要真心。

“不过,一想到你我终会重逢,我便心生万千欢喜。不知道再次见到你,我会是什么模样什么性格……我看过太多密教,轮回释义千变万化,唯独一条旧人不再,是一样的……”

珩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说我是你的未婚妻,是不是也有轮回这一说呢?若是如此,七夕那晚我们本当好好过的,真是遗憾。有时也会想到……倘若你我相逢时,我已不认得你,又或是你已心许他人,请你一定要来见我,我也会找你的……”

“届时,如不能如愿,愿你记得,珩生永远是你的珩生。就如同我心中所想,元衍永远是那个元衍。”

似乎是有人再叫他,珩生匆匆抬头应了一声,不舍地看了几眼,轻轻地道:“我好想你啊,元小衍。”

光点散开,犹如荧荧星火,照亮了前路,路没有起点,尽头处是一所老旧旅舍,只残存了些许昔日辉煌的余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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