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卮给宋端煎了药。幼年的帝君正在把树下的落叶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红色长发的尾端粘了不少碎渣。
白发少年把药碗放在他面前,水汽腾腾,宋端放慢了手上的动作:“抱歉。”
“什么?”
“对不起对你大喊大叫了,明明是我自己的问题,”宋端说。
“没什么,”春卮坐在他的对面,“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分不清人的?”
“最开始吧,”宋端深吸一口气说,“自从有记忆起,有时候每个人的面容都很模糊,有时很虽然清晰了但是又都完全一致。”
“从声音、身形和一些习惯上入手试试呢?”
“如果单要我记的话,很快就会忘记,”宋端挠了挠头,苦笑了一声,“我的记性本来就不好,关于人的就更差……如果你想说拿笔和纸之类的记住的话,文字上的东西和画面上的有的时候其实很难同步……”
这种方式自然也是尝试过,不能用记忆的话就用纸笔的思路很容易想到。能否对应还是后期再说,最开始的时候他经常丢失那张写字的纸。这些自然就不能和春卮说了。虽然也说得更多了,可是很多确实是宋端的人生经历而不是宋端帝君的。
春卮静静地听着他说话,还是没能忍住将他红发里叶子的碎片捡出来:“比起某种疾病,更像是某种术法也说不定。”
这是在曾经的解决方法中未被提及的,宋端疑惑道:“术法?术法还能做到这样的事?”
“嗯,我是这样才猜想的,”春卮说,“也许有想得不对的地方,毕竟我从前没有怎么修习过医术,而和认知相关的术法也非我所长……你所见到和所经历的一切,比起简单的分不清人,更像是某种力量去组织你辨识。是病的话更像是一条枝干出现很多的分叉,而你更像是在树枝的末端,前面的所有都通向无法辨别的这条路。”
他见宋端若有所思,补充道:“不过我也只是假设,毕竟我也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术法——想要扰乱一个帝君的认知,恐怕得是苏醒的祖神才能做到。”
宋端摸摸头上的发辫。春卮摘完叶子后给他编好的发型,他动作生疏,编出来之后让宋端不觉得有什么不适,甚至清爽很多。
“其实我能认出你。”
“我?”
春卮一愣,身子前倾,声音带着不易发觉的颤抖:“认得出我,是指能看清楚我的样子吗?”
暗红色的眼睛对上闪着明亮光芒的绿色眼睛,又移开了:“不,如果你和其他的神站在一起,我想我是能够认出你的。我不能看到你的样子,也不能记住有关你外貌的多数事情,但是当你站在那里时,我知道那是你。”
他的声音又轻又缓,像是在不断地琢磨如何表述。等到最后,他的声音叫人听不清。没有人说话,春卮豁然起身,向殿外走去。
宋端下意识想要跟上去,起身道:“你去哪里?”
少年停住了脚步:“我……我也不知道。”
宋端:“是有什么着急的事吗?还是?”
“……我就是很高兴,”春卮说,“很高兴你说这些,你能认出我来……”
他心跳地越快,语言就越贫瘠。他实在等得太久了,很久之前他就在等待这句话。他为此而“诞生”。
“春卮?”
春。卮。
是这个名字。
少年帝君回味了刚才内心涌现的感受,无法再度与当时的自己共情。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怎么试图挽留都是捕风。
宋端能够认出他当然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这说明他的病症也好,术法也罢,绝非毫无突破口,进行多次尝试……反正帝君的寿命接近于无限总会有治好的一天。他不应该欣喜若狂。
那是其他的人的……
其他人的名字。
春卮摇了摇头,又快步走回了宋端身边:“药趁热喝,提前和你说里面含有一味比较特别的药材。”
他还没能说完,宋端救抓起药碗一饮而尽,很快眯起眼睛,身形摇晃,一头栽进枯叶堆里。
春卮心道:说是有安神作用,但也不见得这么剧烈。他呼唤几声无果后,弯腰将宋端抱起来送回他居住的偏殿。
*
春卮是个相当执拗的人,认识不久后宋端就感受过,而今又深层次地体会了一遍。他显然把宋端说的“无法分辨人”信以为真,并将解决它归为自己的责任。
他忧心于此,但没有逼迫宋端再去见神的意思,宋端被他的关照弄得不好意思,便又同意了春卮再去试试的请求。
结果是惨败。
他没法认出除春卮之外的任何一个人。
宋端自己对于这样的结果已经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时至今日他仍旧讨厌别人提起他是“脸盲”,又对努力后的结果怀有心知肚明的无力感。
春卮道:“对了,你还没有看到能通向人间的天门吧,我带你去看看吧。”
他这一声音量出奇的大,震得宋端一下从自己的思绪里跳出来了:“好啊。”
二人都没有天门令,站到离天门约几丈远的时候停下了脚步。眼前所见说是天门,更像是两颗巨大的刻有不知名纹路的石柱,和门搭不上边。
如同得知宋端心中所想,春卮说:“其实上面还有一跟横向的石柱,加上它总体来看是很像门的。”
“你怎么知道?”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很疑惑为什么叫天门,于是我找了个藤蔓让它一直向上缠绕,然后我拽着藤蔓到达最高处,看到了天门的牌匾。它的颜色和石柱差不多。”
云海汹涌,卷起白浪。
宋端:“你之前说你去人间是去的昆仑,昆仑是什么样的地方?”
“昆仑要是对比人间的一些山我是能讲些的,你还没有去过人间,没有山这个概念,”春卮说,“等有机会的话干脆去亲眼见识一下如何。”
“好啊,”宋端说。他忽然有数不清的问题问春卮,思前想后净是些没用的问题,可是他想和春卮说,“昆仑的药材很多吗?”
春卮肯定地点头:“非常多。庭芜帝君还在的时候经常去人间,关于草木的很多事情最开始由她记录,药材也是,在一开始不清楚效用的时候总要自己去尝尝才行。我准备在昆仑设一处结界,将我目前所知道的灵药在结界的空间里储存,有朝一日在外面找不到的话,还能去里面……”
他一谈起药材,少年老成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眼见带着轻松的笑意。药绝非是宋端擅长的领域了,于是他只是微笑地听着。天门处于三十六重天的边缘,钟声偶尔能听见一声。时间好像就不存在了。
“我想让你去看看啊,”春卮说,“也许不打仗对于天门令的限制就会减轻很多。”
两个人都收敛了心情,最后在天门前站了一会离去了。
*
不久以后,战事又起,春卮不见人影。宋端又回到了之前的日子。这一次战况空前的大,整个玉京除了他大抵都参战了。包括不是大他很多的苍恒。这件事是战争结束后才听说的,东极殿消息闭塞,他喝春卮的药时常昏睡,对于战况一概不知。
苏醒的时候眼前总是明亮的,分不清昼夜晨昏,这样的米虫日子原本是很快活的,直到宋端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发小在他身边默默翻书,翻一页叹一口气。宋端凑过去看居然是他满是红圈的真题集,立刻缩脖子当自己没看到。
从他俩刚认识开始,发小的学习成绩就特别好,再加上看上去乖巧,妥妥成了别人家的孩子。宋端的成绩时好时坏,有时候前十有时候后十,被勒令向人家好好学习。
他俩呆在一起的时候很长,可并不是总是学习的,因为宋端总坐不住,频频看向窗外,是一只可怜的笼中鸟。那个时候天总是很红,可能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通常在课业结束的黄昏。他坐不住的时候发小也和他说说别的。
有一次他忍不住放了人家鸽子出去摸鱼,兴高采烈摸上去好几条惊觉发小在岸上看着他。他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
那孩子看了他一会:“算了,你随便玩吧,反正也考不上。”
真是残忍的话,无敌打击自尊。他鞋都没穿就去追他,怎么也追不上。
宋端从梦里醒来,觉得过去种种恍若隔世,不知道现在在梦里,还是梦里的事情从来不存在。他暗叫一声不好。时间开始侵蚀他本就不多的记忆了。
他叹了口气,走出了东极殿。去哪里不知道,路么也全忘了,主打的就是一个随心所欲。没有想到倒是让他真到了一处宫殿。
附近没有能够代为通报的神君,他就自顾自地走了进去。
“春卮不在营中,他去哪里了?”
“应该是昆仑。”
听到熟悉的名字,他躲在廊柱后。
“昆仑?他又去看药草了?他封印神力没有?”
“虽是战时,但帝君并不是作为将士下界,而且他总害怕给人间带来负担,因而这次还是封印了神力。”
“真是……他破规矩怎么那么多,你去通知荧惑,说是混沌可能要去昆仑,看看能不能在春卮被杀之前将他救出来。”
宋端的脑子嗡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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