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凉自下而上包裹住魏五,她闭上眼睛,等身体稍稍习惯,才长舒一口气。
偏头,余光抛到曲柾的方向:“为何又不说话,一副委屈的样子。”
曲柾背影微僵,抬头道:“不委屈。”
“好像更委屈了。”魏五淡淡说。
“曲都尉。”魏五喟叹一声,向后仰,“要我怎么说好呢。”
曲柾又不说话了,听魏五的声音裹在风中,混着拨水声,在他耳边盘旋,耳尖发红。
良久,魏五说:“律军粮草已烧,教训也给了,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两军相争,计划不能留下纰漏。”
“我军的粮草送来了吗?”
曲柾摇头,而后想到两人背对着也看不见:“连夜赶路,还需要几个时辰。”
是的,魏五又摆了阿鲁克一道。骗他粮草已到,让他以为魏军有了长期交战的底气,又烧了律军的粮草,教他不敢主动进攻。
至于怎么骗过律军眼睛,曲柾做了出戏给对方看,运粮车载草石,罩布遮掩,一车车运回营帐,做出粮草已达的假象。
“按将军的计划,统领会在律军营地拖延时间,此仗不求大获全胜,只需蜻蜓点水,在阵前试探完即退兵。”
“已经和统领说通了,一切顺利。”曲柾道。
魏五又叹了口气,幽幽道:“那真是不容易。”
这句话仿佛只是随口感慨,但曲柾怎么听怎么奇怪,魏五对他的态度时亲时疏,他听了这话竟捉摸不透到底是单纯的陈述还是阴阳怪气。
曲柾开始烦躁,仰头看天上悬月弯弯,吸上几口冷风,道:“将军话里有话?”
魏五拨开面前的浮冰,月光垂下水中,她看见自己花妆的脸。
似是开玩笑:“曲都尉又委屈上了?”
曲柾破罐子破摔:“将军,你总是什么都一个人憋着,和我说并不是不可以。”
话落,魏五嗤笑:“你想表现自己的体贴,还需要我来配合你?洗锅必须要求锅好洗?闻所未闻。”
“曲都尉,你何须操劳这么多,我不乐意说给你听罢了。”
“你又操心锅又操心火,想要十全十美,别到时候火烧坏了锅,锅压灭了火,谁也没得好活。”
曲柾皱眉,思索魏五口中的锅和火。
“将军,是我的错,军营里事事操心,有些事理应放手让将军做的,本想为将军分忧,是我僭越了。”
魏五无语。
曲柾又说:“那是我忙于军务,忽略了将军,未曾多与将军交流……”
话没说完,一块浮冰砸中他后脑勺,使了狠劲。
“啪!”
曲柾转身,正对上魏五愤怒的眼眸。红衣浮在水面,好像将水中的月亮也染红了,魏五就在这片红色中,湿哒哒的额发贴在脸上,她睁着嗔怒的眼睛看他,好像堕落人间的妖仙。
幻想被魏五一声吼打破。
“曲柾,你哪来的脸!异想天开!”
“你若想让我撕破脸皮,我便也不顾及你的厚脸了。”
魏五指着他:“粮草被劫,是你的手笔,对吧!”
“曲柾,曲都尉!你最好别在我面前又当又立,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曲柾的嘴角悄然平直,那张和煦的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了。
有那么几秒,空气也凝固结冰,只有风声流动。
“将军。”他开口,肩膀松懈下来,自上而下看着魏五,似乎不想再装了,“你想说,我是内鬼吗?”
话落,笑容又缓缓重新出现在他的脸上。
“这里荒郊野外,将军说这些话,不是时候呢。”
他上前几步:“将军怎么不说吴统领,不说邓司马,不说运粮官,偏说是我呢?”
魏五不进他的话圈,一瞬不瞬迎着他的视线。
“这是都尉应该思考的。”
“曲柾,你事事求完美,每个人的好感都想要,诸事多亲力亲为,律军首次劫粮后,你没有第一时间禀告,一而再再而三,直到我说军中出现内鬼,你才终于和其他人商议解决。”
“曲都尉,你真的不知道军中有内鬼吗?还是说,内鬼和你有关呢?”
曲柾静静听她讲完,眼睛弯了弯。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也太蠢了吧。”
“故意不报,意义是什么呢?为了被你拿到我背叛的证据吗?将军,这个证据似乎太幼稚了。”
曲柾在魏五面前蹲下,笑容如往,他双臂随意搭在膝盖上,依旧与魏五处于一个不平等的视角。
“我不是不报,没报给你而已,我的将军。”
说罢,摆摆手:“我若是内鬼,那么后来为什么又会听从你的计划调虎离山呢?你因为忌惮内鬼,而主动兵分两路,让自己被擒,我若是内鬼,怎么不借机除掉你呢?”
魏五也对他笑,几乎和他一样的笑容,她的手脚冰凉,目光也寒凉冷漠。
“因为你不是内鬼。”她道。
曲柾笑出声:“将军,你拿我寻乐呢?说我内鬼的是你,说我不是的也是你。”
“我说的是,你与内鬼有关。”
“曲都尉,我也不蠢,知道你不会叛国,毕竟爬到这个位置非常不容易。”
“但是都尉,第二次粮草被劫,与你脱不开关系。说你故意被劫也不为过吧?”
面对魏五的眼光,曲柾没有回应。
她接着说:“我疑惑的是,你到底是陛下的人,还是阁老的人。如果不逼一逼你,我恐怕永远不会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曲柾站起来,俯视她,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知道又有什么意义呢?”
魏五扭扭僵痛的脖子,身上的伤口再一次发白,她动动手指免得麻木。
她哂笑,然后喟叹:“意义就是,我现在可以指使你,速速给我找一套衣裳。”
曲柾面色有些复杂,魏五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她口中的话似真似假,有可能满嘴假话,突然当头一棒,要诈出你口中的真话,可能半真半假,唬得你自己钻进她的圈套。
一同生活两余年,曲柾发现自己竟然一点都不了解魏五。这个出身武将世家的京城小姐,似乎有太多的面纱,勾人去掀,她又若即若离飞近飞远。
如今两人那些朦胧幻彩让魏五主动撕烂了,曲柾便也不再束手束脚。
他背过身,微微侧头道,“秦琢玉,你是个厉害人物。”
魏五洗掉脸上的妆,将头发捋了捋,对他的评价欣然接受:“不差你这一句夸。”
“记得找一套厚实衣服,要快!”
话落,曲柾已经上马,扬长而去。
泡了冷水,魏五意志清醒多了,至少已经不那么燥热难耐,只是软骨散的药效还在,一时半会提不起力气。
她靠在岸边,没忍住打寒战。
“小米。”魏五突然朝远处喊道。
然而没有回应。
魏五又叫了两声,终于作罢,叹息道:“再不出来,你将军我要冻死啦!”
远处的粗银杏树后,冒出半个脑袋,小米小心翼翼探出头,犹豫片刻,才从阴影中慢慢走出来。
“等不到曲柾那家伙了,我借的你一件背心衣裳,套外衫应付一下,可以吗?”
小米忙不迭跑过来,背对着魏五匆匆解下一件夹棉背心,侧身低头递过去,磕磕绊绊道:“将军,我我我不是……不是偷……偷看。”
魏五从湖里爬出来,红纱紧贴皮肤,风一吹,沁骨凉。
“不用那么紧张。”魏五宽慰道。
她穿好衣服,套上鞋袜,拍拍小米肩膀:“多谢。”
小米摇头,余光瞥一眼魏五,又挪开,三番五次,欲言又止。
魏五站在原地,随手整理衣裳,静静等着他开口。
“你将军我估摸着是没走回军营的力气了,在这里等曲柾来吧。”
小米抿唇,终于还是问道:“将军,都尉他,到底是陛下的人,还是阁老那边的呢?”
说完,又自己解释道:“我不是非要知道,只是随口一问,将军可以不说。”
“不要这么小心翼翼,小米。”魏五偏头看他,眼睛里有笑意,“我知道你是关心我。”
阁老一派以张首辅为先,张首辅历经两帝,位高权重,对魏五主战颇为不满。
“曲柾站皇帝。”她简短回答。
这样许多事就可以解释了。
主动让律军劫粮,无非为了积累矛盾,魏五主动被擒也是皇帝乐于看见的,在两国如今几乎势均力敌的局势下,皇帝要有最可靠的话语权才能争取更多权益。
但是如果魏五没有猜错的话,这个合约最后一定签不了。
两个胸有野心却按耐着无法昭昭的皇帝,绝不会做出任何让步,无非是相互试探底线,玩弄人心罢了。
魏五坐下来,拍拍身侧,示意小米也坐下。
小米愣了愣,突然跑开,然后抱了块大石头回来,垫在魏五下面。
“将军,地上有雪,凉。”
魏五微笑,诚恳道:“谢谢,但是小米,我还是要开门见山和你说。”
“什么?”
“我希望你离开魏军营。”
这话说得太过突然,小米呆住了,皱眉失落道:“将军,是我做得不好吗?”
“不是,你很棒,小米。”
“那为什么……”
魏五目光沉沉:“我知道第一次运粮的路线,是你泄露的。”
小米的呼吸陡然加快,眼珠飞来飞去,不敢看魏五。
他没有反驳,只叫了句:“将军……”
魏五没有多加责怪他,说:“小米,你的眼睛藏不住事,漏洞太多了。”
比如说她特意强调过不要将有内鬼的事情透露出去,小米却自己猜到了内鬼一事,并且非常担心魏五在开新路途中的安危。
他太紧张了。
“将军……”小米几乎要哭出来,“我不是故意的,你听我解释……”
“没关系,已经过去了。”魏五低头侧身和他说话,语气温和,“不要哭小米,我没记错的话,再有一年,你就及冠了,是大人了小米。不知道你们律国及冠的风俗与魏国相同吗?是二十及冠吧?”
小米彻底呆在原地,魏五的目光里,他的狼狈无所遁形。
“将军你……知道我是……”
“你是律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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