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白云千载空悠悠

画面如水波漾开,波纹散去后,天地归于黑暗。

这个世界如书,旧忆一页一页飞速翻涌,我愣在其中,沉默看着魏五活过来,摔烂了圣旨,反杀阿鲁克,逃出律营,扑灭了大河村的大火,和小马坐在草坪聊天,然后第二天抓着小狗用花汁给它涂指甲,和大家在麦田埂上奔跑,下午,村长夫人说自家的胡瓜熟了,配村长烙的饼可香嘞。

又过了几日,她回了魏军营,曲柾让她少喝酒,她隔天在擂台上揍了他一顿,军中的吴统领不喜欢女子从军,她说“破律军者,必是我秦家将”。

她救了一个懋城徐村人,她记得曾和二哥一起去过,她回了盛京,盛京对她的谣言不断,于是她设擂比武,打服了那些七嘴八舌的闲蛋子。

然后二哥秦鹄回来了,他已经做了将军,依旧那副吊儿郎当相,给她撑腰,大哥秦浩之也回来了,问她吃饭睡觉如何如何,他在外一本正经,少言冷峻,但是在她面前总是絮絮叨叨,女儿家的首饰,盛京流行了什么新装束,他比秦琢玉还要清楚。

秦家小姐文武双杰的名声无人不知,她曾一诗动京城,也曾一剑只身过漠地,又喜观星,修旧典,藏名画,她是人人艳羡的盛京璞玉。

院子里那颗柿子树依然硕果累累,她在树下仰头,等哥哥给她摘柿子。

父亲弯腰揉她脑袋,叫她:“玉宝儿诶。”

他们说秦家的女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习武就习武,想从文便从文,就是什么都不做,只要不违国,不违家,不违本心,就是秦家的好儿女,秦家永远以你为傲。

他们说,玉宝儿诶,哪怕不加雕琢,也是无瑕的璞玉一枚。

玉在山而草木润,玉韫石而山辉。

……

旧忆翻完了,画面旋转扭曲,珠玉叮当作响,九珠五串的彩旈挂冕,戴在九五至尊头上,威严庄重。

一去多年,皇帝主持大典,万民朝拜。魏已经成为了九州数一数二的大国,皇帝想要宣扬公序良俗,主张修册讲学,教化百姓。

讲什么呢?孝子贤孙,贞节烈女。

于是令直官修书,设讲学大夫,一时私人讲学传道者多之。

悬云关早已荒废,毕竟早已不是三国交界处。

稀草砂石的老道上,有黑袍遮裹者只身而过,垝垣边的崎岖老树下,有个凸起的坟包,石块垒起包着这座坟,只此,抵御风沙。

帷帽掀开,露出一张憔悴的脸,若有故人相看,必认得这是长大后的小米。

小米已经长得挺拔成熟了,他在坟前蹲下,点了三炷香。

“许久未来,将军莫怪。”

“陛下令我注书修册,实在是忙不过来。翰林有老友得令编纂书册,我私心,托他一并写了您。”

“将军,您知道了肯定会哈哈笑吧。”说到这,他的脸上露出笑容,“总会有人记得您的,将军,他们不应该忘记。”

他掏出一个盒子,掀开老墙的砖石,将盒子放进深处。

笑道:“这是原稿,我偷偷拿给您,将军,我怕他们会将您改得面目全非,所以将原稿偷出来了。本来想烧给您,但是……把它留着吧。”

“您好好看看,有什么不满意,就托梦给我。”

他俯身,伸手抹去石碑上的沙尘,一个简陋的石碑,深深刻着——“秦琢玉”三个字。

小米额头抵上石碑,久久不曾抬头。

他声音不稳:“我当时看见烟花了,将军,我看见了,我以为,我以为……”

“嗐!”他抹了把眼睛,笑道:“不说了。”

“将军,谁知道呢,最后来祭拜您的,居然只有我一个……会不会看腻了我?那没办法了。”

“这是今年卖得最好的糖丸,将军你尝尝,解腻。”

他将一袋子糖丸放石碑上,跪地三拜,离开了。

奉隆盛世三年,《世知书》广为流传,其中记载君王侯爵,重臣大家的生平与故事,传颂高尚品德,弘扬文明风貌,世以之为榜样,另有平民小册,举孝贤贞善者。

《世知书》末篇,写的是秦氏族最后的一个将军,名琢玉,十三偷入伍,十四过漠地,可穿杨于百步之外,十五大哥死,十八二哥故,十九始出征,年二十二,亡……

与书中前篇相较,这个将军的事迹些得十分疏散且简洁,时人多略之,唯懋城百姓,自发为其立衣冠冢,竖碑刻字,私称之为“威武将军”。

时光荏苒,数百年过去,衣冠冢没了,碑被推掉了,懋城早更名为锦阳县。

锦阳县?!!

那不就是我现在的地方吗?

所以我从小到大听说的威武将军,就是魏五?!

我猛地从黑暗中惊醒,定睛一看,熟悉的房间布局,我竟然在自己的床上。跟随秦琢玉的那三年,仿佛是幻梦一场。

脑子还没有缓过神来,身体却已经麻利出了门。

我想去找魏五,可其实我也不知道去哪能找到她,与她相识近十年,向来都是她来寻我。

我唯一能去的到与她有关的地方,是新建立不久的威武将军碑园。

这几年锦阳县旅游业发展,为了增强文化底蕴,威武将军的故事重新被发掘,树碑立像,一时游者众多。

红砖赤瓦仿古的围墙,有精心做旧的痕迹,青石板一块一块铺了一条街,整齐且崭新,每个屋檐下吊着红方灯笼,好看却生硬,各种国风元素拼凑在一起,无非为了营造古风氛围。

我走过去一瞧,才发现灯笼不是纸糊的,像是塑料,上头喷了一层不均匀的红漆,游人络绎不绝,景区细节上也就稍微来不及深究。

游人成群结队,兴高采烈说要去一睹威武将军的风采。

“据说这个将军面如冠玉,身姿卓绝,是个顶顶英俊的人。”

“将军像你看了吗,比房子还高,哎哟可威武了。”

“……”

我听她们描述得眉飞色舞,心想魏五确实长得俊,不知道雕像有没有魏五当年的风姿?

于是扭头朝墙里望去。

只能看见雕像的头颈。

果然是剑眉星目,英姿勃发,可是……那个潇洒挺拔的威武将军,怎么会是一张……男性面孔呢?

我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哇去,没白来啊,真是帅哥。”

“可惜英年早逝啊。”

“跌宕起伏的一生,啧啧啧。”

“唉你们知道吗,这个将军在京城其实有个未婚妻,等他打仗归来就要结婚的。据说是青梅竹马,自小定下的婚约!”

“嚯~”

“不是说在打仗的时候,也对律国女子一见钟情吗……”

耳边游客对将军的夸耀与描述越来越陌生,我好像在听一个似真似假东拼西凑的奇怪故事,又是爱恨情仇又是恩怨纠葛,总之是个男人的故事。

果然世人爱听狗血与八卦,亘古不变。

但是这根本就不是魏五,不是秦琢玉!

“你们弄错了!”我冲到最近的工作人员面前,“你们的雕像弄错了!”

他撇了我一眼,屈指扣了扣旁边的木牌,上面写着四个红色大字——“收费参观”

敷衍道:“本地人也要收费哈,一米五以上全票。”

我皱眉,说:“威武将军怎么是个男的,雕像把性别弄错了。”

他也皱眉,反问:“难道不是吗?”

“不是,当然不是,威武将军是女子啊!”

他一脸无奈,但还是耐心道:“我问你,威武将军叫什么?”

“秦琢玉。”

“这不就是咯。”他一脸认真,“你见过古代哪个女子叫这名?这名字一听就是男的嘛。”

和名字有什么关系!

我心里有一万句话想反驳,却被他严肃的眼神堵了回去,只好怨愤道:“那你说女子应该叫什么名字?”

他依旧很认真:“一般没有名字。”

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向四肢蔓延,几乎将我定住。我既想否定他,又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古时女子,大多有姓无名,而有姓,不过为了“同姓不婚”的俗成约定。

真正有名的不是没有,可是得以流传的史册书籍碑石小像里,又有多少个化女成男的秦琢玉呢。

“你还参观吗,小姑娘,后面还有人等着呢?你去附近逛逛吧,还有其他威武将军的景点,免费的。”

“嗯喏,和威武将军的爱情故事有关的,你们小姑娘肯定感兴趣。”

“谢谢,但是不了。”

我悻悻扭头走了。

人流逆我而行,大家对这个威武将军充满好奇,为他坎坷而短暂的一生,为他耀目的功绩和脸,为他的风流史。

可是他们看的不是秦琢玉。

我立在人潮中,只觉得悲伤,这种悲伤纵横交错包住我,像茧一样越织越厚。

一个将军让人讨论最多的竟是她的容貌,将军竟从“她”变成了“他”,不知道该先悲伤哪一个。

我无法去回忆魏五哀默的脸,她真的会为自己的结局感到满意吗?做了遗神,是她所愿吗?

肩膀突然被拍,有人揽住我,低头说话时带着笑,亲切叫我:“青芜呀!”

魏五一把将她的帽子扣我头上,露出一个春光灿烂的笑容:“我们又见面啦!”

“姐!”我立马回抱住她,不禁泪水涟涟。

“哎哟,这么想我。”她揉着我的脸,说她在这里工作,维持秩序,让我先去阴凉地坐坐,她下班再找我玩。

她塞给我一瓶水:“傻站着干嘛,小心中暑。”

“姐。”我拉住她,“你不难过吗?”

魏五一愣,明白了我的意思,颇为傲娇地挑眉笑道:“不难过,这就是我所期待的世界,你看看。”

我回望,人群熙攘,有大妈勾起丝巾拍照,姿势妖娆;放假的学生叼着奶茶闲逛;有小孩坐在大人肩膀上好奇环顾,肥嘟嘟的脚摆来摆去,被他爸打了两屁股。

有穿着汉服卖零食和小物件的,还有摆摊卖烤肠的,吆喝声阵阵。

仿古的街道繁华如梦。

魏五拉着我去树下躲阳,旁边是块写了威武将军逸闻的石碑,竟有人在许愿,红色的丝带挂了满树。

我抬头随便一扫,许的是——“暴富暴瘦”、“升职加薪”、“成功上岸”、“家人健康”……

万万千千人的生活在此相蹭相撞,落笔成行。

魏五就在这红丝飘飞的树下对我笑。

于是我也笑了,笑着笑着却有眼泪滴落。

“哭什么?”魏五低头捧住我的脸。

“他们弄错了你,姐,里面威武将军的石像,雕的是个男人。”

魏五显然也是有些介意的,可是她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释然着说:“那没办法啊,史册上也没说我是女人。没事,至少我现在依然以另一种方式守护着懋城,守护魏国的土地。”

“哎呀。”魏五拍拍我,“去玩去玩,这里有好多好玩的,你还没逛一逛吧?”

“姐要工作啦,下班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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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白云千载空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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