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奶喝奶水,无奶喝糠水。总归是能长大的,所有女儿都这么过来的。
村里管女儿叫“妞”,女,丑。也许没有这方面的含义,阿茹却不喜欢。
男人是不在乎女儿叫什么的,女儿还要取什么名字,十二许亲事,十四嫁出去,那就是别人家的东西,干他屁事。
阿茹给女儿取了个名,叫“离”。
阿茹没读过书,她曾经住的阁楼后是个院子,她的哥哥弟弟们,有时会在那里摇头晃脑背书,背了一上午,才会念了一句——“离离原上草”。
阿茹说:“以后你就叫阿离。”
春来草离离,春去烧不尽。
阿离长到五岁,都没有进屋吃过饭。
“外面那么大块地不够你站?”她爹说。
阿离讨厌长大,她开始吃不饱了。
她晃着两个粗麻布绑起的辫子,蹲在和她差不多高的缸子上喝水。
喝得肚子圆鼓鼓,才满足地爬下来。
太阳还悬在头顶,耕耘的天气,男人不在家,阿茹也没闲着,去了东边镇子的大户人家里卖刺绣花样。
阿离小跑进屋里,两手端着立起来比她还长的竹盘筛子,用肚子抵住一端,笨拙却稳当地往外迈步。
好不容易把筛子搬到太阳底下,阿离缓了口气,揉揉不适的肚子。
她撅着屁/股,仔细拨弄竹盘筛子里的辣椒,小小的手,也就一根辣椒大。
阿离手短,想要打理好一整盘辣椒,不得不绕着筛子蹲来蹲去。
做完这些,已是满头汗津津。
她抹了一把,却不往身上擦,身上的衣裳是阿茹用旧衣做的,鹅黄色,没什么补丁。
阿离甩手,歇下来就想上厕所。
她往茅厕的方向看了眼,挪开了,又往棚子下的锅台瞟。
家里的茅厕她是不能用的,爹说女人的屎尿都影响庄稼收成,用不得,也不能尿在家里,影响风水。
锅台也是她去不得的地方,用她爹的话说——“赔钱的东西还贪嘴,有吃就得了,以后去夫家吃得多,谁要你。”
当然她爹也去不得,他身为男人不能沾阳春水,影响气运,以后发不了财翻不了身了。
阿离不懂。
她以前听说隔壁村有人年过半百中了乡试举人,戴着红花游村。
别人问他有什么经验,有什么诀窍?
“嘿诶,准是祖上烧高香了!”
那举人凝了目光,嘴一撇,偏脸上硬挂了笑,故而笑起来也奇奇怪怪。
阿离听他说:“和祖上有什么关系,中举人,一靠的是蒙圣上英明,二便是老爷我舍得下功夫!”
难道不奇怪吗?
有了作为的人会说他的成功不干任何其他外力,皆是自身本事。
无所作为的人呢?理由一大堆。什么都能影响,什么都是阻碍。
阿离眨眨眼,反省自己,不能这样想自己的爹。
娘在出门前警告她,不要爬锅台子,落得一身灰就挨揍。
“锅里又没饼子。”阿茹说完,转身给男人要带去地里的竹筒子灌水。
阿离扁嘴,她饿了。
水实在不抵饱,还会想尿尿。
她挪到锅台子边,搬来歪扭又有补丁的凳子。
那个小脚女人生疏地在凳腿上打了几块窄板子,她说做饭的时候坐不稳凳子。
凳子不高,阿离踮脚踩上去,手正好够得到锅盖。
缺口的盖子掀开,阿离伸长脖子,一眼看见锅底有块她巴掌大的饼子。
阿离小心翼翼站到锅台上,蹲身去捞饼子。
她拢着衣裳,生怕沾了灰,拿到饼子正开心,乍见袖子黑了一块。
阿离搓了搓,没搓掉。
她跳下台子,尿意一下上来,叉腿蹦了蹦,叼着饼赶忙往林子里跑。
过了桥,寻处草木茂盛的地方,解决完总算舒了口气,刚提起裤子,正对面却站了个小男孩,离她不远不近,两双眼睛瞅到一起,阿离气息一滞。
她反身就跑,后面的小孩追上了,挡在她前面,说:“你是刘侃女儿吗?”
阿离不想搭理他,他偏好奇问:“你刚刚在干嘛?”
阿离又往另一个方向跑,小孩腿脚利索,追上了就道歉:“吓着你了?我就是无聊,想和你说说话呢。”
阿离不开口,盯了他好久,没在那张脸上看见恶意,于是不跑了,绕过他走。
阿离在村里没朋友,他们都说她是怪胎,她娘做了亏心事,遇上妖怪报复呢。
小孩跟在她后面,嘴里没个停的。
“诶,你袖子脏了,桥那边有个溪,你去洗吗?”
“理理我呗,我刚来三福村,没朋友呢,和你做朋友好吗?”
“我会爬树,捉蛐蛐,你呢?”
“喂,你走错了,溪在那边。”
小孩指着另一个方向。
阿离回神,往溪边走。
小孩更来劲了。
“嘿!你肯理我啦!”
他欢欣鼓舞,蹦蹦跳跳和阿离来的溪边。
“你怎么不说话?”
小孩歪头看阿离洗袖子,看她不说话也不恼:“那我说吧。”
絮絮叨叨,一派天真烂漫,是阿离没遇过的人。
好不容易阿离洗净了污渍,小孩问:“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我们现在算朋友了吧!你叫什么?”
阿离抿嘴,垂眼看见水里自己的影子,这一次她旁边多了个人,说要和她做朋友。
阿离挪移视线,正撞上他一张笑脸。
“我叫阿离……”
“噗通!”
话还没说完,阿离已经被推得跌跪进水里。
桥后跳出三五个小孩,边拍手边笑:“哈!就说那个阿离是傻的!”
“落汤鸡!”
又叫先前和阿离说话的小孩过去:“喂!我们准你和我们一起玩了!”
小孩欢天喜地奔过去,哪里还管湿透的阿离。
“扫把星不是会说话吗?你就该好好洗洗,把晦气都洗掉!”
“诶!你刚刚看见她在草丛子里面干嘛吗?尿尿吧!”
“恶心!”
“哈哈哈哈哈哈!”
“扫把星!扫把星!”
阿离撑手想起来,掌心却一阵刺痛,她只好先坐在水里,水流没过她的腰,她翻手检查伤口。
火辣辣的疼,出血了。
阿离手放水里唰唰,等血洗干净了,桥上的小孩也没兴致走了。
她这才站起来,微不可闻叹了一声。
也是自己蠢。那小孩说他是新来的,又怎么会知道小涧在哪个方向呢。
不过她倒是对这些恶作剧习以为常了,无非是无聊得找她取乐子罢。
阿离站在岸边,低头拧干衣摆的水。
突然有片竹叶飘到她手上,她晃了晃,叶子沾了水,贴着手背,好像落下一个印记。
阿离没管了。
偏偏又有东西砸在她头顶,又滚到地上。
阿离一看,是个没舒展的蘑菇。
“奇怪。蘑菇怎么会从天上掉下来呢?”
话落,又砸下一颗。
阿离抬头,一只翠鸟落在她脑袋上,啾啾叫。
阿离听懂了,它在骂阿离“傻瓜”。
阿离笑了笑,反驳它:“我才不傻,不傻!”
“啾啾啾!”
阿离:“哪里有蘑菇?”
“啾啾啾啾!”
阿离跟着它,拾了一衣摆子的蘑菇。
回家的时候,刘侃前脚刚进屋。
男人余光往阿离身上一落,阿离收紧手臂,拢着衣服,整个人都皱巴巴的。
“爹。”阿离怯生生开口。
在她的角度,这个不喜欢她的爹爹实在是高大,她需要仰望,也渴望爹能多看看她。
“去哪了?”男人问。
阿离摊开衣摆,给他瞧蘑菇。
男人却皱了眉:“家里短了你吃?捡这玩意?”
可他忘了,曾经他还亲自去桥头,接采蘑菇的新妇回家。
“搞得一身什么样子,没个女孩样,以后去婆家有你受。净惹我生气!”
阿离揣着蘑菇,走也不是,呆也不是,不知哪又让男人不快了。
“咋个成呆瓜了!不知道养你有什么用!”
男人腾手就要扇过来,有阿离脸一般大的手,一巴掌能打昏她的头,她体验过。
阿茹比他快一步,一掌打在阿离肩头。
“你个没眼力见的丫头!”她骂,“不省心,一天天去哪鬼混!去!把柴火添上。”
阿离于是去添柴火,脚步不自觉加快了。她扭头往后看了一眼,却见娘亲被扇了一巴掌。
阿离不敢说话了,她把蘑菇塞进柴煤堆里,拨弄出个出气口,红色的火星子跑出来,闪烁几下掉入脚边的黑灰里。
身后穿了父亲骂骂咧咧的声音,阿离有点难过,火灶子的热浪扑她脸上,但是她一点都哭不出来。
阿离自己也奇怪,她想哭,却不会哭。
难怪别人说她是怪物,是妖孽,妖孽不会哭的。
可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就算是妖孽又怎么样呢。
她爹骂饱了,娘继续骂,抢过她手里的柴:“你个没出息的,算我倒霉摊上你。”
阿茹咬牙切齿:“要是我走了,看你怎么过活。”
阿离笑了笑,往阿茹的方向靠过去。
阿茹又唾弃道:“笑笑笑,嬉皮笑脸没个正形!”
她没推开阿离,就这样让她靠着,垂首检查柴火。
“臭丫头,蘑菇往灶子塞,要嚯嚯哪个?”
阿茹只是这么一说,蘑菇留在柴煤里,做好饭,拨有余温柴灰又覆了层在蘑菇上面。
月升,男人上塌睡觉,阿离就拨开柴灰找蘑菇,拍掉上头的灰,抓在手里还热乎。
阿离吃了个饱,嘴边一圈灰,她抹了一手,嘿嘿笑起来。
“小兔崽子,成天笑嘻嘻的。洗手快去睡。”
阿茹站在她身后开口,吓了阿离一跳,她反应过来,仰头朝阿茹咧开嘴笑。
“洗手,睡。”阿茹压着声音,踢踢阿离屁/股下的凳子,忍不住也笑了一下。
扒拉扒拉,我的读者宝贝在哪里?在哪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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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阿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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