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渔想不通,陆东珠怎么就长了满身的反骨。好言相劝他听不进,善意相助总被当作驴肝肺。眼见他越说越过分,甚至直斥皇家与后宫,李渔也动了真怒。可恨他正欲拍案而起,那混不吝的小子竟先发制人,掐住他下颌便将那倒霉珠子塞了进来!
李渔挣扎着捉住对方手腕,舌尖用力去抵那粗鲁的手指,却被塞得更深。少年带着薄茧的指节压着他的舌面,硬生生将东珠推到了嗓子眼!一阵强烈的窒息感涌上,李渔眼前发黑,顾不得再与这莽夫计较,捂住嘴俯下身剧烈地干呕起来,好一阵才从那濒死的错觉中缓过神。而罪魁祸首,早已溜之大吉。
这笔账,他李渔……不,他“李明昭”记下了!
然而,离了规矩繁多、眼线遍布的京城,入了这苍茫雄浑的北疆,李渔竟有种鸟入繁林、鱼归江海的错觉。关中风物与京畿大不相同,熟人甚少,他无须再时时刻刻绷着弦,担心自己扮演那阴柔乖戾的四皇子露了馅。
入营没多久,他便相中了一匹通体火红、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不顾随从劝阻,翻身上马,信马由缰,驰骋在广袤无垠的黄沙戈壁之上。风声在耳畔呼啸,带着粗粝的沙粒拍打在脸上,却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属于仙家的畅快与自由。一时间,什么天人五衰,什么将星护佑,什么君臣猜忌,仿佛都被这猎猎天风吹散了。
回程之时,夕阳将天地染成一片金红。遥遥的,他望见一个身影,也是一身轻甲,独自骑在马上,立于一座沙丘之上。是陆东珠。边关的风沙,将那份异域轮廓勾勒得更加清晰。身板依旧不算壮硕,却比离京时挺拔高大了许多,像一株顽强扎根于砾石中的白杨。
黄沙漫天,模糊了彼此的面容,但李渔能感觉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他立刻就想叹气。明明自己是寿元万载的仙神,容颜永驻,可对着陆东珠这几年,他竟觉得眼角眉梢,平添了许多本不该有的“纹路”。他和这陆东珠,就像是被顽皮狸奴挠过的丝线团,总也理不顺,解还乱。偏偏命格老儿那句“非你不可”,如同紧箍咒,牢牢套在他头上。
陆东珠定在那里,没有离开的意思。李明昭(李渔)抬睫,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随即目不斜视地策马前行。就在两马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似乎是下意识地牵紧缰绳,调整方向,衣袖随之滑落,挂在了手肘处,恰好露出了他腕上一样物事——
那是一根用鲜红丝线精心编织的手绳,绳结中央,牢牢缠缚着的,正是那颗温润生光的东珠!
阳光下,那抹红色刺眼,那颗珠子更是灼目。陆东珠的瞳孔猛地一缩,握缰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他以为那日之后,这珠子早已被对方丢弃或是毁掉,却没想到……
李渔没有停留,马蹄嘚嘚,径直远去,只留给陆东珠一个裹在貂裘里、看似弱不禁风,却又透着几分莫测的背影。
陆东珠不愧是天生的将星。在北关这几年,他如同璞玉历经雕琢,逐渐绽放出夺目光芒。他从最底层的军士做起,凭着一股狠劲和与生俱来的对战机的敏锐直觉,屡立奇功。从百夫长到千夫长,他一步步稳扎稳打。如今,军中大帐议事,他那年轻却已隐含威严的身影,已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李渔冷眼看着他身量渐长,看着他眉宇间的稚气褪去,换上军旅之人的坚毅与沉稳,心知那命格星君预言的“将星出世,扭转战局”的日子,恐怕不远了。近年来,因监军之职,他与陆东珠时常需要共事。这位“四皇子殿下”一改在京中的顽劣,变得事必躬亲,对待军务一丝不苟,出行暗访、巡视边防,少不得陆东珠这员愈发得力的干将保驾护航。
明面上,四皇子殿下似乎不计前嫌,再未对陆东珠使过绊子。毕竟出了京,许多戏也不必再演。李渔开始明里暗里地照拂陆东珠,有时是恰到好处地拨给精锐兵马,有时是在军报中为他隐去一些无伤大雅的“擅专”之举。陆东珠也并非不识好歹,这些人情,他都在战场上用实实在在的军功,或是关键时刻对监军安全的护卫,一一还了回来。
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点卯时打个照面,公事公办,再无多余闲话。仿佛那日的珠子风波,那腕上的红绳,都只是黄沙迷眼时的一场幻觉。唯有在夜深人静,李渔独自对月,感受着体内仙元缓慢却不可逆转的衰败时,才会望着北关清冷的月色,喃喃自语:
“小子,你可要快点长大啊……本仙,怕是撑不了太久了。”
而沙场之上,陆东珠挥剑斩落敌酋,血光映亮他年轻锐利的眉眼,在烽烟与血色中,东珠隐隐流转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润而神秘的光华。
自那日被陆东珠强行留下“问话”,李明昭——或者说李渔,便觉得这北疆的风沙里,似乎掺进了些别样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因子。他打陆东珠身边过,少了京中那一大帮前呼后拥的纨绔,眉眼间刻意维持的阴柔散去不少,竟显出几分难得的清朗。然而,这在陆东珠眼中,依旧与“柔弱”二字脱不开干系。几年边关岁月,昔日那个需要略微仰视对方的少年,身形如抽条的柳枝般迅猛拉长,变得魁梧挺拔,如今已需垂眸方能与那“四皇子”对视。高度的逆转,似乎也微妙地改变了陆东珠的心态。黄沙漫漫的沙场,血与火的洗礼,让他看这位天潢贵胄时,不知不觉带上了强者对“弱者”的几分怜悯。只是二人同出京中,除却必要的军务交接,几乎形同陌路,无话可谈。
这夜,陆东珠正在自己营帐前的篝火旁,仔细拂拭他那柄心爱的玄色长枪。火光熊熊,噼啪炸响,映得他面容发红。软布上倒了特制的桐油,裹住枪杆一遍遍擦拭,直到乌木枪杆泛出幽深的光泽。就在这时,李明昭自帅帐中议完事出来,依旧改不了那文雅(或者说在李渔看来是仙家习惯性的飘逸)作态,嘴边甚至还挂着一丝惯常的、用于应付场面的浅笑,只是在见到篝火旁那个专注的身影时,那笑容收敛了不少。
夜风撩起他质料上乘的袍角,带着北境深秋的寒意。陆东珠抬眸,淡淡瞥了他一眼。下一瞬,枪尖如毒蛇出洞,猛然刺出,“夺”的一声,精准地钉在李明昭脚前一步之遥的硬土上,截断了去路。
李明昭嘴角几不可察地一抽,下意识想绕行,陆东珠却仿佛与他作对般,枪尖微移,再次挡住。
“末将有事,欲禀告殿下。”陆东珠声音平稳,不见波澜。话音未落,他已起身,大手一伸,恰恰攥住李明昭不及收回的腕骨,稍一用力,便将人扯了过来,按坐在自己身旁的垫子上。察觉到手下力道过重,他又松开了些,但那瞬间的接触,已让李渔这具“柔弱”肉身感到隐隐作痛。
北境深秋之夜,寒蛩孤鸣,四周唯有篝火燃烧的哔剥声。两人席地而坐,气氛看似轻松,却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怪异与紧绷。李明昭似乎受不得这夜寒,下意识地拉扯了一下身上的披风。这一动作,恰好让他腕间那抹鲜红暴露无遗——正是那根用红线编织、牢牢缠着东珠的手绳,在火光下招摇地晃动着。
“为什么?”陆东珠开门见山,鹰隼般的目光紧紧锁住他,将二人心知肚明却从未挑破的问题,问得直白而锐利。
他想起初入行伍时,因年纪小、样貌异,备受轻视与排挤。他不服,从新兵营打到老兵营,用了半年时间,将挑衅的百夫长揍翻在地,才凭实力挣来了百夫长之职。当时陆老将军以他年纪太小、恐难服众为由反对,是这位四皇子一力保举,说“信他”。
筹措辎重时,两人同去藩镇,他又亲眼见识了这位皇子如何用身份和看似温和实则强横的手段,压得那些地头蛇不得不低头,为他筹措来最精良的装备。
林林总总,几回下来,李明昭这个人在陆东珠心中,越发难以琢磨。琢磨归琢磨,该问的,他今日定要问个明白。他等着,看这心思深沉、似狐似兔的四皇子,能给他一个怎样的答案。
李渔忆起方才议事完毕,他特意等众人走得干净才离帐,千防万防,还是没躲过这守株待兔的陆东珠。那玄色尖枪横亘眼前时,他几乎想动用仙法遁走,奈何此地是军机重地,守卫虽远却非瞎子,且动用仙法后果难料,只得咬牙忍下。由着他拽着坐下,李渔心下哀叹,这护卫将星的差事,真是愈发难熬。
火光摇曳,映照着少年日渐成熟硬朗的轮廓,即使坐着,也能感受到那股在沙场磨砺出的隐隐压迫感。唯有那眉眼间,还残留着一丝李渔熟悉的、属于幼狼般的倔强。这让他不由得想起刚下凡不久时,某个深夜,陆东珠被噩梦惊醒,满身大汗。他那简陋的居所无人掌灯,小小的一个人儿,在床上蜷缩片刻,竟自己爬上了房顶。可惜那夜天公不作美,乌云蔽月,星子隐匿,只余黑漆漆一片天幕。陆东珠就那样盯着虚无的黑暗出神。当时隐去身形坐在他身边的李渔,不知怎的,心软了一瞬,抬指轻点了他眉心。陆东珠眼前骤然一亮,一颗孤星竟破开乌云,虽遥远,却坚定地闪烁着光芒——那正是李渔的本命辅运星。
狡黠而手段果决的四皇子李明昭,不动声色地从陆东珠掌心里扯回了自己的手。他面容映在暖融融的篝火里,显得柔和了几分,难辨喜怒,只轻言细语,慢条斯理地开口,带着官腔:
“千夫长年少有为,勇武过人,将来位极人臣也是早晚的事。本王当日托你一把,不过是顺水人情,结个善缘罢了。”
李渔自己说着都觉得好笑,两人从皇塾同吃同住,互相使绊子,到现在竟能如此“心平气和”地打起官腔。眼见陆东珠眉头拧起,眸中已有被敷衍的怒意涌动,李渔心念电转,将原本打好的腹稿咽了回去。他那双多情的狐狸眼直勾勾地盯着陆东珠,忽然用上了军中将士私下给陆东珠起的诨名,声音压低,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暧昧:
“只是……小将军,为中意之人,尽些微绵薄之力,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渔对自己这番似真似假、半遮半掩的话十分满意,自觉足以将这愣头青唬住一阵。然而,话一出口,没来由地一阵心慌,陆东珠那双狼似的眸子,仿佛已将他看穿,牢牢嵌在他眼前。他默念几声“罪过罪过”,像是要逃离这令人心悸的氛围,急忙起身,欲先行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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