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周全

供给昆连敬居住的府第位于皇宫南侧,老族长年已四百八,经年卧病,足不出户,年前病势愈加沉重,府内药味再没断过。

雨势稍减,苦涩减重。方任带着圣谕敲开府门,此处的侍从皆是熟人,他用衣袖遮住口鼻,趾高气昂地走入内室。

侍从疾步迎上去,小声道:“先生,老头闹着不喝药,适才还把碗给打翻了。”

方任走到太师椅前,只见头发花白,胡须打结的老人躺上面,听到响动,只睁开一只眼乜了眼,便把薄巾盖在脸上。

他晃了晃手里的圣谕:“昆连族长,大宰辅劝服陛下,让您老回去,我把车马都给您备好了,事不宜迟,卫队这便送您上路。”

宣亭府位于东南隅,远离是非地,久居鱼米之乡,很容易让人忽略昆连氏剽悍善战。昔日战事,昆连敬率三子抢渡寻津川,以八百之众屠灭万人,为人族占得先机,令偃族闻风丧胆。

面前的老者风采不在,方任全无敬意,挥手招来随从,要把人从椅子上拖起来,却听一声暴喝:“滚开,我自己会走!”

威势自太师椅上漫向屋内每个角落。

众人被怔住,似是收到不可抗拒的军令,同时退后几步。昆连敬颤巍巍走向方任,浑浊的环眼要把人穿透:“是回乡路,还是黄泉路?”

他紧盯那双三角眼:“昆连氏一门忠烈,我三个儿子皆战死沙场,祝其肆却因一句劝和而囚我。怎么,如今他等不及了,想杀我灭口?”

好像那个叱咤疆场的统帅又回来了,方任背靠石墙,无路可退,奉起谄媚的笑:“老族长说哪里话,大宰辅是诚心送您回去,方才已派人传信宣亭府,大宰辅盼老族长回到故乡后,莫忘先辈同袍之谊。”

身陷囹圄数十载,昆连敬虽思归心切,仍心系社稷,向皇宫方向拱手道:“老臣想向陛下辞行。”

当年遥望盘龙椅,人皇端坐垂帘后,君位威严看不清神色。

方任铺开圣谕,寥寥八字,占满明皇卷轴,朱笔红艳,压不住字里行间透出的冷意。

接旨即归,无需面圣。

昆连敬逐字看过去,想到马革裹尸的儿子,离别时肝肠寸断的儿媳,那年尚在襁褓中的孙女。曾几何时,他以为人皇卧薪尝胆,屈从祝其氏,只为借机夺回大权,这道圣谕的到来,如山洪倾泻,扑灭了那些侥幸。

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自甘堕落于温柔乡,在纸醉金迷中做个傀儡。

心底的凄然卷起苍凉苦笑,积水打湿了靴子,昆连敬浑然不觉,木然登上金雕玉砌的马车,回首再看一眼囚笼。

屋檐下阴暗,方任扔掉圣谕,阴恻恻地笑道:“老族长慢些走。”

正应了那句话,路上车马慢行,行至雨过天晴,已是五日后,黎卢薇伏在山间,密切注视着谷中动态。

十字山谷里马车还没到,先有小蛇在爬,她牢记泠卿雪的话,对那些人置之不理,静等波折到来。

估算的时辰将至,梓瑶拧开水袋喝了口,问道:“族长喝吗?”

黎卢薇一怔:“我喝你的水,你不介意吗?”

等候大半日,随身携带的水早已喝完,附近又无泉水,她确实口渴,但两人同饮一袋水,这不是间接唇齿相交吗?

两个都是女的,梓瑶不懂她顾虑什么,举着水袋摇头。

真诚让人无法拒绝,黎卢薇接过水袋,抿了一小口,不动声色地寻思。泠卿雪容颜倾世,那一瞥惊鸿能勾住所有人的心,最为难得的是,她深谙韬略,谈笑间便能搅动风云。

但是,名花有主。

而眼前这名剑修,则纯得像张白纸。从这几日的了解来看,她本是坤舆洲贵族后裔,幼年避战乱,随父母迁居苍梧峰下,因想当侠客,拜入剑宗门下,自此心无旁骛,勤练剑法。

这样专注的人,无论对事对人都该一样吧。

看着那柳叶眉杏仁眼,黎卢薇觉得自己魔怔了。她有磨镜之好是个秘密,只有族中直系、府内管家以及京中少数人知道。人族注重阴阳调和,磨镜断袖皆为人不齿,特别是世家大族,这被认为是有辱家门的事。

在那漫长的岁月里,她压制着心底的**,力求做好黎卢氏族长,然而年岁渐长,对相伴之人越加渴望。世家尊贵,族长要留个人在身边易如反掌,若是强留,来日方长,冰都能捂成水。

真是疯了!黎卢薇猛灌两大口水,心弦未动,邪念先起,这不是她的作风。

梓瑶以为她渴得厉害,解下另一只水袋。

刚才为何不讨这只水袋,非要和别人共饮。黎卢薇深刻自省,平静地将水袋还回去,谢道:“有劳梓瑶姑娘,跟我前来,让你受累了。”

梓瑶如实道:“我是挺不想来的,不过要趁乱救人,少主说我胜算大些。”

山谷里响起马蹄声,五十名护卫拥着马车,朝山谷中心走去,走到十字交叉口时,一侧响起喊杀声。

扬尘后数百轻骑冲出,他们并不截杀护卫,只是大喊:“奉主君之命,取昆连敬首级,抵抗者死。”

护卫中有人喝道:“我等奉圣谕送老族长回乡,你等受何人之命?竟敢在宣亭府境内造次!”

轻骑蔑声狂笑,扬起手中红色军旗,旗上绣着“黎卢”二字。

红叶打着旋飘下,被黎卢薇接住。

这群人戏做得真足,要让昆连氏做横在临兆府和丹阳府之间的刺,就得先嫁祸黎卢氏。她甚至能猜到事情走向,护卫丢盔弃甲,老族长惨死,涿光氏百口莫辩,黎卢氏遭世家权贵讨伐。

这计谋阴险,实在不怎么高明。

昆连敬掀开车帘走出,脸上不见病容,胡须清洗过,修剪得整齐。他抢过车夫手中的马鞭,扬鞭直指军旗:“黎卢薇光明磊落,要取我性命,不会用这种肮脏手段。”

轻骑中一人身披重甲,面盔遮住脸部,这幅装扮,是楚年松练兵时所着,只听那人道:“我乃楚年松,送老族长归天。”

轻骑包抄过来,护卫象征性抵抗几招,丢下武器朝来时的路往回跑。刀兵围向昆连敬,他病骨难支,全靠意志力撑着,刀锋碰撞三五个回合,逐渐不敌落于下风。

眼见时机已到,黎卢薇正要放出令箭,伏在另一侧的楚年松忍无可忍,挥刀一跃而下,砍翻冒充者。无数死士从半山林间跳下,他们身手敏捷,以匕首专割颈部,轻骑猝不及防地做了刀下鬼。

数百人逃的逃,散的散,可散沙岂有容身地,流光瞬息间,便散了。

梓瑶没机会御剑,楚年松就搀着昆连敬上山来,她把剑收入鞘中,小声嘀咕道:“少主太高估这些废物了,我先行一步。”

在树荫下看书的泠卿雪打了个喷嚏,风济桓忙不迭取来披风,好说歹说把人哄回屋内,反手锁上屋门。

连涿光昶来都没让进,可怜的小族长百无聊赖,只能在院中感叹世道无常。

风济桓在窗上捅出小洞往外看,有点儿小满足,又有点儿遗憾地道:“可惜梓瑶姐不在,不然正好让阿昶去找她。”

泠卿雪不冷也不困,解掉披风罩他头上:“去得好,我可告诉你,梓瑶姐是直人,你别整天耍花肠子,这次是给个提醒,再有下次,我就叫她回苍梧峰去。”

她毫不隐讳让梓瑶随黎卢薇前往的意图。

这几天院落里没消停过,涿光昶总被风济桓以各种理由叫来,当人到后,那找茬的本尊又玩失踪,把表弟扔给别人接待。

侍女不能代主迎客,梓瑶就成了那个别人。剑修远离凡世百年,对这些虚礼苦不堪言,泠卿雪看在眼里,就以救助昆连敬为由,把她打发出去散心。

披风是玄金色的,风济桓眼前迷了金,陷在残留的香气里,今日表弟不请自来,尽管这是单方面的,依旧让他不乐意,暗想非把媒人做成不可。

看披风下没动静,泠卿雪小心掀开披风,对上张认真但眉眼间沾染温润笑意的脸,好似短暂分别后,在等一场蓄谋已久的重逢。

距离那么近,一瞬间呼吸灼热,她有些窘迫,下意识别开脸。

风济桓俯下身,让那点羞色无处可逃,他轻声道:“卿雪,别躲。”

视线正好穿过小孔,铁剑晃入眼眸,宛如即将溺水时被救起,泠卿雪迅速平复心境,把耳根处的燥热压下去,只有声音还带点余颤:“梓瑶回来了。”

风济桓抵住她道:“门窗紧闭,你又没动灵力,休想诓我。”

桌椅在另一侧,身后空无一物,只有三面无形的高墙,将泠卿雪困在方寸之间,她开始出汗,在濡湿里哀求道:“回头看一眼,真的是梓瑶。”

或是风回崖上那一跃,又或是初到黎卢府那一夜,不知从何时起,那种无动于衷变成心底的战栗,再从内而外地溢出来,在每次身体接触时,化作不自觉的颤抖。

尽管不住一间屋子,风济桓依旧能感受到这细微的变化,两间屋子临着,清晨他前来唤醒泠卿雪时,那人都会攥紧被角,缩进被褥里。

内心可以掩藏,身体却是诚实的。

风济桓戴过假面,这时露着真容,不做君子,要做偷欢人。他揽住泠卿雪转身,两人互换位置,天光从小洞里偷进来。

屋外梓瑶拔剑要劈开屋门,被一道紫气弹开。

藏在披风里暗算时,风济桓悄然布下结界,窗上那小洞,可不单是用来看涿光昶的。他朝那朱唇上啄上去,含着点温存道:“你能看到的,我会看不到吗?”

春色与仲秋格格不入,泠卿雪在欲海里挣扎,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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