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血压完了,医生还没叫他。
他只好继续在走廊上闲晃。
某个病房门半掩着,里面传出电视的声音,有人压着嗓子讲电话;另一间病房里,有小孩哭闹,被家长轻声哄着:“不疼不疼,一会儿就好……”
这一层大多是成人病房,病号服的蓝白条纹在走廊里来来去去。
沈向榆倚着窗台站了一会儿,视线顺着走廊往里看。
护士站那边,两位护士正低声聊着什么,一边翻着病历夹,一边找药。
“那个床位下午还要再观察一下。”
“就是那个姓许的男孩吗?”另一个问,“昨天查房的时候,主任还提他来着。”
“对,那个。”第一位护士说,“才二十出头,比咱们都小一点。”
“我看他状态还行,人挺开朗的。”
“是啊,所以主任才说可惜。”
“那么小就白血病,家属那边还老说‘我们家孩子运气好’,其实哪儿有什么运气……”
护士话音被一阵远处的呼叫声打断,她匆匆应了一句,转身去处理别的药单。
话题就这么被搁在半空。
——姓许。
——男孩。
——白血病。
这几个关键词像从空中落下来的小石子,砸在他刚刚才暂时平静下来的一潭水面上。
沈向榆原本靠着窗台,并不打算多听别人的聊天。
这几个词落下的时候,他后背忽然绷了一下。
指尖不自觉地收紧,抓住了窗台边缘。
“姓许的男孩”。
“人挺开朗的。”
护士并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平常的一句话。
医院里有太多姓许的人,太多人二十出头,太多人被迫学会“开朗”这个词。
对他们来说,这只是病人信息的一部分。
对沈向榆来说,这却像是有人从背后突然拍了他一下。
很多画面,不受控制地往上涌——
雨天的操场,看台下那个人仰头笑,雨点顺着睫毛往下掉;
晚自习的教室,他说“你有我”;
走廊尽头,他把书塞到自己手里,笑着说“那就恨吧”。
那些画面已经很久没在他脑子里这么清晰地出现过了。
他明明花了这么多年,把它们一段一段埋好。
——“许”这个姓很多。
他在心里给自己找理由:
可能是别的人。
大概率是别的人。
世界这么大,每天都有新的病例被录入系统。
不可能这么巧。
不可以这么巧。
他盯着护士站那边的白灯光,胸口一下一下收紧,像有人不重不轻地按着。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把那口气呼出去。
“沈同学,可以过来一下吗?”医生在后面叫他。
他转身走过去。
——
高分辨配型结果还需要时间。
医生说完注意事项,又确认了一遍:“如果之后确认为合适的供受者,你那边还有最后一次确认机会。”
“到时候,我们会再跟你详细谈一次。”
“好。”沈向榆说。
“你现在有什么想问的吗?”医生问。
有。
他脑子里冒出一串问题:
“受捐者姓什么?”
“多大?”
“病了多久?”
“他怕不怕疼?”
“他有没有觉得自己被命运盯上?”
……
这些问题在舌尖打转,最终全都被他咽回去。
“没有。”他摇头。
医生点点头,把资料合上:“那今天就这样,后续我们会电话通知你。”
——
离开住院部前,他又在走廊徘徊了几步。
刚刚那张被推走的病床不见了,护士站也换了一拨人。
昏黄的走廊灯把地面照得有点冷。
“你在找谁?”一个端着药盘的小护士从旁边路过,随口问了一句。
“没有。”沈向榆回神,“随便走走。”
“病人家属吗?”
“不是。”他摇头,“只是……志愿者。”
“哦,那挺好的。”护士笑了一下,没有继续多问,转身走向别的病房。
“挺好”这两个字,听在耳朵里,有一点轻微的刺痛。
志愿者,挺好。
供者,挺好。
心理委员,挺好。
阳光可靠,挺好。
所有这些词都很“好”。
只有他自己知道,它们叠在一起的时候,有多重。
——
出门的时候,自动门感应到人,缓缓打开一条缝。
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室外的灰尘和潮意。
沈向榆走出去,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楼。
“住院部”三个字挂在外墙上,被风吹得有点晃。
他站在台阶上,忽然有点恍惚——
好像只要再往回走几步,他就能从某个病房门那边推开一扇门。
门后是一个具体的人,一个有名字、有笑声、有脾气的人。
不是“患者”,不是“受捐者”。
是——
他把这个念头在心里掐断。
掐得很用力,掐到指尖发疼。
“许这个姓很多。”他在心里一遍一遍重复,“二十出头的人也很多。”
“就算有一天真的撞上……”
“也不一定是他。”
风吹过来,把他这句自欺的念头吹得有点发空。
他深吸一口气,把外套拉链拉上,从台阶走下去。
地铁口就在不远处,人来人往,和医院门口那种安静的压抑完全不一样。
有人挤着上车,有人拿着手机笑,有人抱怨:“今天风真大。”
一切都像是一场与他无关的热闹。
他站在地铁站入口前,手机震了一下。
是顾行发的消息:【考完小测了,老师说我们班心理委员很靠谱。】
底下是一个得意洋洋的表情包。
沈向榆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回了一句:【那你要听话一点。】
顾行:【行行行,我以后心理问题都给你创造点业绩。】
他看着屏幕,忍不住笑了一下。
嘴角抬起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有一点奇怪的感受——
他现在站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
一边是大学校园、选题、小测验、互助中心值班表;
一边是病房、配型、同意书、名字被藏在病例里的“某某”。
而他,是那个刚刚在纸上写了“我愿意”的人。
这四个字把他从原本单纯的那一边,拉到两边中间。
他既不能完全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能立刻冲过去撕开所有遮挡,去看那扇门后的人是谁。
他只能在这条缝隙里,来回徘徊。
既像在等一个结果,也像在等一个答案。
——那答案还不知道是什么。
也不知道,他是否做好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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