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景又急又怕,冲出来向慕容雪认错,除了认错却也不知还能怎么办了,便只是抱住慕容雪一个劲地哭。
慕容夫人闻讯赶来,没想到慕容雪还是一口将此事担了,说她与小景闹着玩,自己不注意脚下,这才滑了一跤将自己伤了。
长大后的慕容景向青鸾回忆起这一幕,一边说着,一边很认真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团夜色,也不知那夜色里有什么,瞧得他目光沉沉。
“那时我不懂,还以为阿姊天生便比我勇敢,是从来不怕受罚的。现如今才晓得,其实是因为她爱护我。想必真正爱护一个人就是如此,即便那人闯祸伤到了她,她也不忍心看他受罚,无论如何总想替他担下责任。”
慕容景这番话说得真诚,青鸾听着深以为然,认为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我从前有个至交好友也是如此,每每我闯下祸事,总是他替我担下罪责。”
青鸾说道:“有次他为我制了个匕首,因那匕首上是施了咒的,我须得先向他学会御咒之术才行,可我瞧那匕首实在好看,忍不住自作主张尝试破咒,匕首失控冲向我时他出手替我挡下,为此他还受了伤。”
说到这里青鸾顿了顿。
不论过去多久,每当她回忆起这桩往事时,心脏总是会不自觉漏跳一拍。
那时候匕首离她的面门只有几寸远,她呆在原地居然忘了闪避,帝宣想必也是慌了神,竟顾不得拈诀施法,飞扑过来生生用手握住了匕首。
彼时血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他却顾不上自己,只是切声地问她有没有受伤。
她毫发未损,看起来却比受了伤的帝宣还要痛苦还要难过。
她抱住他的胳膊失声痛哭,埋下脑袋把眼泪啪嗒啪嗒甩在帝宣的衣袖上,被帝宣嘲笑哭得像条蚯蚓。
帝宣向来喜欢这种无厘头的比喻,譬如在青鸾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时候会笑着说她欢喜得像颗圆润的桃子,在她死活学不会某个简单的术法时板着脸说她笨得像个灰扑扑的地瓜。
以往这种时候青鸾都会打破砂锅问到底,非要缠着帝宣说出个所以然来不可。
到底为什么她高兴的时候像桃子,笨拙的模样像地瓜,她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这些奇怪的比喻之间到底有何关联。
并且她实在没法子不在意,像桃子便像桃子吧,何以还是颗圆润的桃子?
然而那次帝宣形容她哭得像蚯蚓,她却是哽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哭哭啼啼间她看见自己滴在帝宣袖上的泪痕,突然觉得那些泪痕的确很像蚯蚓,彼时她虽然哭得十分伤心,却还是在专心啜泣之余分出神来想了想,原来每次帝宣那些奇怪的比喻并不是无厘头的,竟然是有根据的。
帝宣受伤不到一刻钟后,他的母亲焕鸢夫人便从天上的仙府杀了过来,在看见帝宣掌心深可见骨的伤痕时她的面色沉了一沉,转头看见缩到一旁哭得皱皱巴巴的青鸾后,她的面色已经沉得堪比九重天上墨汁一般黑得透亮的夜色了。
帝宣转而安慰母亲,这种程度的刀伤不值一提,不过是皮肉伤而已,况且是他自己在试用新锻造出来的匕首时不小心误伤了自己,怨不得旁人。
听他这样说,焕鸢夫人这才将锁定在青鸾身上的目光收了回来。
青鸾毫不怀疑倘若让焕鸢夫人知道是她将帝宣伤成这样,恐怕这位夫人立时便要同自己拼命。
想来那时候的帝宣之于她,便如小时候的慕容雪之于慕容景。
“我那位好友,他当真是极好的。”
青鸾吸了吸鼻子道:“他同你阿姊一样,分明是我伤了他,他却替我担了罪责,想来这样敢于担责袒护他人的人,即便经历了一些不堪往事,他的赤诚之心也是永远不变的。我深信我的朋友是这样,相信你的阿姊也是这样。”
慕容景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像将多日的烦忧都吐进了夜色里。
他仍旧立在那里,立在小时候无数次为母亲和阿姊点灯的瞭望台上,整个人却显得不那么萧索孤寂了。
慕容雪宫中的小宫女便是在这时候寻到城墙上来的。
小姑娘八成将整个华胥宫中都走了一遭,才终于在这个寻常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找见了慕容景,她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传话说公主在寝宫梅花林处备了些薄酒,请慕容景前去叙叙旧。
慕容景当即应了,与青鸾告辞后便急匆匆随那宫女而去。
青鸾想了想,变回原身,化作一只青色的鸟,扑腾扑腾翅膀跟在慕容景的身后,随他一起往慕容雪寝宫的梅花林而去。
今晚没什么月色,着实黑得深沉,几盏宫灯立在梅花林的深处,映着一团团簇在一起的梅花,散发出浅浅的光晕,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包括慕容雪脸颊上那抹淡淡的绯红。
在等待慕容景的时候她自己饮了些酒,等慕容景赶到时她已有些微醺,倾斜身子靠着石桌,一手支颐,一手抚着桌上的酒杯轻轻摩挲。
见慕容景来了,她似乎是笑了笑,没有起身,径直将手中的酒杯递给他。
朦胧光晕里,杯中的酒泛着涟漪,慕容雪的手腕白得有点不真实,再加上她的目光里有一种非亲非疏的迷离,便显得这一幕场景似真似幻,教人觉得犹在梦里。
慕容景怔了一下,旋即将酒接过来饮了,不待他开口说话,她又将一杯斟得满满的酒递到他的面前。
慕容景这才意识到,她主动寻他饮酒,似乎并非真的为了叙旧。
眸中的光彩霎时灭了,他微微垂下眼帘,没有多问,一杯接一杯地将她递过来的酒都饮尽。
不知饮了多少杯,慕容景终于支撑不住,矮身跌坐在石凳上,皱着眉头,举着酒杯开始自斟自饮。
他似乎想要将自己灌醉,分明已经醉得狠了,却还是强撑着一杯一杯地喝。
慕容雪不说话,就坐在一旁看着,微微歪着脑袋,脸上一如既往没有情绪。
在慕容景饮完壶中最后一滴酒,抬手欲唤宫娥再添几壶时,她终于动了动神色,抬手按住了慕容景的手。
慕容景回头看她,她也看着慕容景,倘若她接下来没有说出那番话,那么眼前这副画面其实算得上温馨。
可她开口说话了,在开口的这一瞬间,她便放弃了与慕容景重修旧好的可能:“你离开华胥好不好?随便去哪里,只要去一个让我看不见你的地方就好。”
慕容景微微一震,面上浮现出不可遏制的痛苦神色。
他想要将自己的手从慕容雪手中抽出来,他预感到她接下来要说一些决绝的话,这些话会让他们的关系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他想要阻止,可是他居然挣不开她,他从不晓得她的力气竟然这样大。
“想必你是记得的,十三年前雨夜那场追杀,别告诉我你一直都不知道,那些妖族是为了你而来,他们是为了杀你的呀。”
慕容雪的声音像是放进冰水浸泡过,一声凉过一声。
“可是呢,最终那天晚上死的人是谁?被他们生擒之后扔进刀光剑影中的人是谁?”
“就在那个雨夜,被人护送着安全回宫的人又是谁?”
这一叠声的追问,字字都泣血,慕容雪顿了顿,蹙眉观察着慕容景的表情,好似在欣赏他的痛苦,半晌,她忽然笑了笑:“是你呀,安全回宫的,是本该在那晚死去的你。”
她终于松开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注视他。
“那晚平安回来的人本应该是我,拥有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的人也应该是我。”
“至于你,我并不要你去死,只要你离开华胥,永远都别再回来。如此,就算是全了我们这一场所谓的姐弟情谊了。”
其实慕容雪后面所说的这些话,慕容景已经听不太清了。
在慕容雪松开他的手之后,他便颓然地趴在了桌子上,方才那些酒灌醉了他,他想要醉,于是抿起嘴笑了一下,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在慕容景陷入沉睡之后,慕容雪的神情突然柔软了下来,不似方才那般冰冷戏谑。
夜风轻柔,吹拂着她的白色衣衫,她整个人好似从一块坚硬的冰融化成了一片温柔的水:“这就对了,睡一觉吧,睡着了就不必面对现实。醒来之后永远离开华胥,离开这处伤心地。”
她喃喃地说着,像是说给慕容景,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她伸手抚了抚慕容景的额头,抬头望向不远处的一座宫宇,目光里的情绪不甚分明,有些迷茫,有些怅然,还有些恍惚。
花香与酒气缠绕在一起,朦胧宫灯光影里,眼前的场景十足像个梦境。
青鸾顺着慕容雪的目光望过去,认出那是华胥国主慕容止的寝宫。
慕容止卧病在床多年,已许久不曾露面,即便是流落在外的亲生女儿寻亲归来,他也没有出宫相见。
奇怪的是,慕容雪归来后也不曾提出要去拜见父皇,如今她遥遥望向慕容止的寝宫,目光却有些意味深长。
她似乎在逼自己做出决定,片刻后她扔下尚在花园中沉睡的慕容景,拂袖往慕容止的寝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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